梦萌小说的平民意识

2024-08-11 | 来源:本网 作者:李星
  梦萌是九十年代以来陕西文坛日见活跃的作家,他的长篇小说《爱河》不仅以新时期文坛少见的水利题材,而且以现实与浪漫主义相结合的恣肆豪放,引起了文坛的关注和好评。在《爱河》之后,中国工人出版社又出版了他的中短篇小说集,内容精选了作者十六部作品,老作家王汶石为之作序,对梦萌小说的思想和艺术追求给予热情肯定。
  水利战线方方面面的生活、人物和故事,仍是《绿太阳》题材的一大特点,一大优势,即使是农村和城镇的家庭伦理、爱情婚恋、社会新旧冲突,也大多以水利为背景,与水利沾边。这说明几十年水利工作的经历对梦萌的影响,也说明他小说创作遵循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独特的创作题材,往往能表现出现实生活中某一为许多文学创作所忽视的方面,揭示出人群一部分的生活状况和存在的事实,具有不容轻视的社会认识价值。但文学的认识功能只有与审美功能并存,并以后者统摄前者,才能构成艺术的存在、审美的事实和文学的话题。《绿太阳》的文学价值也不只在于题材,而在于作者以水利或与水利有关的生活为背景和环境,对于人的复杂存在的透视,对于现实脉搏的把握,以及对它们的艺术呈现的独特性和个别性。
  存在决定意识,作家自己的生活经历、人生经历决定着作家的创作。因为梦萌自己经历了从农村返乡青年,到水利战线的民工,再到水利职工的过程,无论在社会角色的那个阶段,他都是社会底层的一员或与社会底层保持着密切的关系,所以表现农村或城镇底层人的命运,表现普通人生存的艰难和挣扎,便成为《绿太阳》一个显著特色。
  《屋外那座青冢》中的农村女青年韩芸芸才只有二十二岁,但她却成为正经受着命运残酷折磨的寡妇。像许多姑娘一样,韩芸芸也有一个充满憧憬的学生时代,但她与知青大宝的初恋和幽会中的一次接吻、拥抱却成为她命运的一个转折点。不仅视她如掌上明珠的父母认为她已经失了身,丢了脸,逼她指认大宝强奸了她;大宝被判刑后,她自己也自卑自贱,无脸再上学,匆忙嫁给农村青年才才。她认命了,但才才却是个不能人事的残废。靠儿子传宗接代的才才父母失望之后,竟然想出了一个父代子耕的主意,年过五旬的公公步步紧逼。在许多有韩芸芸经历的姑娘中,她却迎来了幸运:出狱后的大宝并没忘她,并且实施了双双外逃的计划。作品中“屋外的那座青冢”是唐杨氏贵妃墓,作者这样设置,显然是要把时隔一千多年、身份地位又各不相同的两个女人的命运联系起来,增强韩芸芸命运的历史深度。确实,造成杨玉环、韩芸芸命运的不只是外在的男性中心主义的传统,视女性为工具、玩物的观念,还有这些观念对女性自身的禁锢和戕害。如果韩芸芸自己能够将接吻和失身区别开来,不指证大宝强奸,不自轻自贱地随便嫁给才才,她的命运将会是另一个样子。
  比起韩芸芸来,从中篇《夭折》中的黎淑影身上更能看到底层社会中女性的不幸,这种不幸已由女性自身殃及他们的孩子。她的不幸首先来自不无性变态却又封建意识浓厚的父亲。他先设计把女儿嫁给同样地位底下的流浪文人一帆,但却又嫉妒女儿的幸福,监视他们的一切,也包括夫妻私生活;在一帆被逼走后,他又将女儿嫁给有钱的个体户猪尿泡,在后者的钱被他挖空后,他又开始破坏他们的婚姻,挑拨孙子宁宁和继父的关系,使宁宁为流氓裹挟、利用,并终于致死。在作品结构中,黎淑影始终未出场,只是生活在背景上,在前台的只是三个男人:她的流氓爸爸、穷文人一帆和不无江湖义气的暴发户猪尿泡——惨死的宁宁的外公、生父和养父,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嚎,捶胸顿足的忏悔,都是针对宁宁的,而对黎淑影的所有不幸和痛苦只要不危及自身,他们却决不陈述,涉及了也用的是“黄脸婆”这样带污蔑性的字眼。这种语言的遗忘和错置,带给读者的压抑和悲哀,远远超过对宁宁这个不幸的孩子的死的悲哀,与前者相比,他们对宁宁的关切和忏悔,简直就是一场毫无真情的闹剧。哀没大于心死,这三个男人的心都死了,所以很难得到人们的同情。正是从社会文化习俗和社会习俗影响下的女性自身及男性两个方面,梦萌表现了对底层女性命运的关切和思考。
  对女性解放的尺度,常常是衡量人类解放的尺度,《绿太阳》对女性命运、特别是对底层女性命运的思考和关注,既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也是对人的关注。
  善与恶是人类从自己的处境中所抽象出来的第一个道德观念,它同时也成为贯穿人类社会始终,维系从简单到复杂的人际关系的一个基本标准,这中间和此后的一切思想家固然可以赋予它新的内容,但是却难以动摇它的根基。善与恶也因而成为人们区分复杂的社会自然现象,复杂的人类行为好与坏、是与错的基本界限。梦萌小说的平民性、平民精神,也表现在他常常自觉不自觉地用善恶标准,以善恶视角来表现他对生活的分析和评判,对善者的同情,对作恶者的憎恶和诅咒。值得称道的是,他并没将善恶标准抽象化、绝对化,而总是赋予他们具体的历史的时代和现实内涵。
  在长篇小说《爱河》中,他就在“文革”背景下塑造了潘欣生这一继承了家族传统中恶因子的政治投机家形象,画神画髓,入木三分。在《绿太阳》一书中,读者也随时可以看到善恶斗争对人物命运的巨大影响。《屋外那座青冢》中的韩芸芸的公公、《夭折》中黎淑影的父亲、都既可看作是家族势力愚昧、色情、冥顽不灵的代表,也可看作人群里集中了恶的素质和品质的一类人。
  《古城墙下的哀叹》写的也是一个恶算计善、欺凌善的故事:在年终岁尾,包工头不得不把工钱如数付给老实民工高谝,但在一天之内,他又利用赌博、色情为诱饵,把高谝的钱全部掠为己有。这种善恶斗争的古老图画,已被作家镶嵌在当今改革大潮迭起、农民进城打工出卖劳动力的背景下,便具有了强烈的时代气息。
  《装进棺材的忏悔书》则将几十年来一位农民水利段长的个人命运曲折、恩怨是非同大的政治背景上的极左思潮、阶级斗争扩大化扭结在一起,构成了感人至深的一个正直善良的水利工作者的人生悲剧。许井是和阮晨同校同专业毕业、又分配在同一单位搞技术的密友,但在工作中却表现出不同的品性。许井忠于友情、忠于事业、忠于科学,不惜将女友让给阮晨,又代阮晨承担了技术责任,蹲入监狱;而阮晨却利用了他的忠诚、善良,踩着他的肩膀向上爬,最后又利用妻子与许井的感情联系,让许井代他入狱。几十年后,改名换姓并毁了容的许井,不愿再为阮晨承担违反科学的设计后果时,奋然跳入急流,为抢救渠道塌方而牺牲。但即使在他死后,这桩恩怨是非仍未大白于世。阮晨照样升官晋级,只有他妻子迟到的忏悔。
  所有这些善恶常常集于一身,弱者遭欺,善无好报的故事,都有着作者从底层社会所带来的痛切的人生体验。他们的具体体现或现实,或历史,具有特定的时代内容,但其对复杂人性和忧患人生的展现却不无普遍的启示意义。
  梦萌小说创作的根基扎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上是明显的,他注重从环境到细节的生活真实性,讲究情节和故事的连续性、完整性,注意从社会关系,从性格到思想,从外在到内在诸多方面塑造形象,注意作家主观心理、情绪的隐蔽,等等。在这些之外,我以为梦萌小说同中国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包括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小说的内在联系,是理想化的审美倾向。例如对比鲜明的性格,构成冲突因果的单一与集中,好与坏、善与恶的分明等等。这与他从平民中来并为平民写作是一致的,因为现实主义也曾被人称为“平民主义”。这些创作特点不仅可以从前举的作品中看出,也可以从《宽宽的大渠》、《天邪》、《十八爷》、《绿太阳》等作品中看到。
  《宽宽的大渠》塑造了小咯咯这个理想人物形象,他是队长冯印的外甥,平时给人的印象是听话的。队长为了以水谋私,就将村里的水权交给了他,以便自己控制。但小咯咯上任以后,却以改革精神,革除旧弊,制定了严格的用水章程。冯印控制他的阴谋破了产,刚想报复,小咯咯在上级支持下,将本斗渠的管理权夺了过来,冯印管不上了,他的改革措施得到全面实施。如果说在小咯咯身上被理想化的是他的有章有法,有理有节的改革精神和改革行为的话,那么对天邪,作者理想化的却是他的忠诚和善良。
  在小长篇《绿太阳》(约十三万字)中作者全力塑造的则是邱平山这个青年水保工作者形象。他是带着心灵累累伤痕来到偏远的五凤岭苗圃就任场长的,这里的乡野风光、朴素的人情很快抚平了他内心的痛苦,使他能以忘我的姿态投身到苗圃的现实和未来规划中去。作品不仅从同自然的关系中,从生产领域改革的胆略和气魄方面,而且从情感和爱情纠葛,从处理新老关系、理解老一代、如何对待传统等各个则面,表现了邱平山的思想、性格、品质、才干。很显然,这是一个寄托了作者社会理想、道德理想、审美理想的人物。
  平民需要理解和同情,平民灰色世界和凡庸的生活也需要理想的烛照、抚慰、指引和鼓舞,这就是理想化在梦萌创作和心理结构中的位置。
  梦萌的小说不仅有一定的行业特点,也有很强的地域特色、乡土特色,即老作家王汶石所说的“老陕味”:涎水面,“薄、细、筋,葱花菜叶油辣子,筷子头一挑,涮涮,辣油全团上了,张口一吸,受用极啦”;两个老头晚上看了电视演的秦腔《周仁回府》,第二天还兴犹未尽地议论不休。听这语言:“那周仁就差池,声嫩,不入辙,蹬哒也少功夫,和任哲中、李爱琴差远了。瞧人家那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招招式式都在板眼上。任哲中闪单帽翅儿,那才叫绝,胡子甩上去,噌的就弹了回来,上去啥样,下来还啥样。”再听王八老汉批判农业上的瞎指挥:“拔红苕、铲瓜蔓、划网格,三大发明。谷颗豆类被枪嘣,光在高粱上耍花枪。产量上去咧,尻子也上去咧。咋了?高粱吃得屙不下,只好撅起尻子用棍棍掏……”再看十八爷的形象:“个子很高,却长得歪歪楞楞……脑袋特大,圆圆的,架在脱了棱角的两肩之间,活象大喇叭不住地旋转播唱”;冯印“总是搔巴着那白兔娃甜梨瓜似的头,细小精明的眼珠子转来转去打不定主意。”更重要的是,梦萌笔下的人物常常具有关中人的气质:忠诚而不乏固执,粗犷率直而多有心计,具有现实感而又容易知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地域特色不仅使梦萌的小说更真实,更切近普通人的生活,也使他们具有了独特的审美情趣。它提供给读者的不仅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的世界,也是一个独特的审美的世界。
  在生活中梦萌是一个经历曲折、刻苦耐劳而又具有自己执著的人生追求的人,在艺术中梦萌也是一个咬定清山不放松、甘为文学理想献身的人。我们相信,他会认真总结经验,不断充实自己,将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原载《小说评论》,并收录于陕西人民出版社《灯下漫笔》)
  作者简介
  196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专业。历任《陕西文艺》杂志编辑,《延河》杂志编辑,《小说评论》杂志编辑、主编,编审,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陕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生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陕西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陕西省影视评论学会常务理事。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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