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1975年

2025-10-14 来源:本网 作者:武双喜
        渭北乡村有农谚:“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我离开家乡三十余年,每到农忙总惦念秋播。近日常雨,眼看要过“寒露”,我急着给老家亲友打电话、发微信问麦种了没,他们笑着回复:“种上了!机械化种麦快得很,两三天就种完了。”
 
这话勾出我的童年记忆。那时种麦,我常给父亲送饭:瓷罐里的热拌汤、粗笼布裹的烙馍、脆红的凉拌红萝卜丝混着油泼辣子香。我和小伙伴提着饭罐跑向田野,远远见父亲扶犁,秦川老黄牛迈着匀步,鼻孔喷着带草腥味的白汽。身后妇女挎鋬笼溜碳铵,另一位则捻麦种溜进犁沟,社员们排队重复着扶犁、溜肥、溜种的动作,田野里满是繁忙。
 
老队长见饭罐就喊歇晌,他总摩挲着腰间磨亮的铜烟袋。男社员脱鞋磕土当坐垫,女社员坐草帽沿上,“你先吃”“一样,一样”的谦让声裹着饭香,乏困也淡了。这风调雨顺的秋播,累却透着踏实的暖。
 
世事无常,1975年国庆节后,种麦时节连阴雨没黑没明地下。清晨雨丝密如针,中午淅沥裹潮气,傍晚成瓢泼大雨砸得地面“啪啪”响。村里土路烂成泥塘,脚陷到脚踝;涝池溢水冲进东地土壕,田埂一踩一个深坑。农谚说“秋分前十天不早,后十天不迟”,可秋分过了十来天,雨还没停。
 
父亲坐在门口望雨,眉头拧成疙瘩。母亲洗着碗絮叨:“玉米咋收?小麦咋种?”刚说完,大队广播响了:“各小队社员下午到饲养室开会,讨论秋收秋播!”午饭后,上工铃急促响起,社员们打伞往饲养室赶。屋里挤满人,牲口粪便味混着潮气。老队长摩挲着铜烟袋:“收种为大!大家说说咋收秋、咋种麦?”他坐炕沿上:“先抢收玉米,秸秆用铁镰割堆地头;地腾空后,老把式稠撒种,其他人用锄头盖种。”
 
“锄头不行,一挖全是泥!”有人喊。又有人提议用麦钩耧种,大伙纷纷赞同。队长猛拍大腿:“就这么办!晚上都把铁镰磨利!”
 
次日一早,上工铃响,大伙戴草帽、披塑料布往玉米地赶。女社员掰棒子,衣裳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男社员扛装满棒子的鋬笼、袋子往地头搬。包干割秸秆时,“咔嚓”声不断,裤腿湿到膝盖,冷得直跺脚,却没人吭声。晌午雨稍停,年轻社员光膀子扛袋,脊梁汗珠滚成串;妇女们的塑料布被玉米秆挂破,头发湿淋淋贴脸上。傍晚雨又起,队长喊着“再加把劲”,雨水混汗水流进眼角,大伙拖着沉腿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玉米地腾空后,六十岁左右的撒种把式挎着种子鋬笼上场。他满脸皱纹、手背青筋,却腰板挺直,匀实地把麦种撒进泥田。老队长吆喝:“大伙一字排开,倒着用麦钩耧地表!”麦钩插进泥地一拉,雨水顺着齿沟渗出来,麦种裹泥水沉下去。
 
没会儿,大伙胳膊就酸了。胶鞋灌雨“咕叽”响,有人干脆光脚踩泥里,倒更利索。刘老汉直腰捶背,念叨“种麦泥窝窝,来年白馍馍”,抹把脸又弯腰耧地。老队长扶了差点趔趄的大叔,大叔摇头:“没事,抢种要紧。”
 
那年连阴雨下了四十多天,乡亲们较劲一个月,终于在寒露前完成秋播。雨过天晴后,大伙涌到地头,见泥窝里冒翠绿,嫩麦苗顶露珠轻晃。老农蹲田埂上,指尖碰麦苗颤声说:“苗齐整,开春雨水跟上,收成差不了……啥时能有机械化,不用光脚踩泥就好。”年轻社员说:“叔,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话没等太久。1975年到八十年代末,农具换了模样:先有小型播种机,后升级中型,九十年代初出现大型播种机。拖拉机开进村时,老农拄拐去看,摸着凉凉的铁壳子直点头。机器旋耕、播种、磨地一气呵成,半天种完过去全队几天的活,老农念叨:“真快,1975年有这玩意儿,哪用踩那么多泥。”
 
后来,家乡群成了新纽带。前两年,有人发夏收秋播视频:联合收割机在麦浪穿梭,大型播种机起整齐麦垄。我盯着屏幕,想起1975年雨里的泥地、乡亲们沾泥的裤脚,感慨万千。
 
前阵子回老家,我跟乡亲们去田埂转。夕阳下,农机影子和麦田叠在一起,风带新翻沃土气息。地头停着农用三轮车,车主等农机播种;文化广场上,孩子们追逐嬉闹。
 
白发老农仍爱往田埂凑,指着播种机感慨:“现在不用跟老天爷较劲了。”村里大叔笑着说:“以前种五六亩得请人,现在种二十亩几小时就好,机器顶十个壮劳力。”
 
夕阳洒在麦苗上,微风拂过,麦苗轻摇,叶尖露珠滴落洇湿土埂。我想起1975年的雨、老农碰麦苗的指尖、父亲扶犁的背影、老队长的铜烟袋。远处农机响,惊起麻雀掠过麦田,飞向天边晚霞。

武双喜,陕西宝鸡人,文学爱好者,有多篇文章发表在报刊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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