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怀念故园人——李正堂一家

2024-12-11 | 来源:本网 作者:李虎山
  李正堂是官号,小名升娃,我们叫他升娃哥。兄弟二人,母亲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们村唯一的老人。老人长得像今天的电影明星鲁园,七十多岁,满头白发,清瘦,精神烁烁,一脸慈祥,对村子里每个人视如己出多有疼爱。庙岭人拥有的善良,都是由她引导和言传身教而形成。
  小时候,我们放学回到村上时,她会坐在村口,远远地向我们招手。我们看到她都去请安,她像活佛一样,在每个孩子头上抚摸一下,然后送给每个孩子一张笑脸。她的笑脸,像庙岭头上庙中的菩萨像,深深地印在每个孩子心中。
  老人离开庙岭已经有四十五六年,她的模样清晰地装在我的大脑里。能记住她,与她的传说和我帮她做的一件事有关。
  有一年老人病了,想吃景村街的油饼。那时候,买油饼没有粮票买不来。村上人很着急,她的儿子升娃哥动员村上人寻粮票,终于凑出了二两粮票,升娃哥让我和他的二儿子学娃,去十五里外的景村镇为老人买油饼。
  暑天的太阳很是毒辣,一来一去,将近三十里山路,我和学娃买好油饼返回时,太阳已悬在西边的山头上,我俩不但口渴肚子也饿得使人眼冒火星。
  学娃大我几岁,那时候也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学娃处理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大胆一些。我们走到党儿沟口莲花石旁边时,学娃说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说过,他用怪兮兮的目光看着我,看过一会儿后便从怀里掏出那个散发着葱花香的油饼。他对我说咱一人尝一点,要不咱会饿死在这峡谷里,狼会吃了咱。我拒绝了他递过来的油饼。
  我说咱要是吃了,你大回去会打死你。
  学娃撅起屁股在小河中喝了一肚子水说舌嘻嘻地说,没事,咱一人只吃指头脸大一点。他让我先吃,我依旧拒绝了。他自己在油饼的边沿上轻轻咬了一口,然后让我咬,我还是没有咬。他自己从油饼上掰下一小块,硬生生地涂在我嘴里。油饼含在嘴里,我们不舍咬不舍咽。他说,咱俩来个比赛,看谁的油饼在嘴里含的时间长。
  我们开始往回走,山上传来了狼的叫声,等我们跑到有人家的地方,再寻找彼此口中的油饼,两个人的口中都没有了。
  回到村上,学娃的父亲升娃哥焦急地在村口等着我们。
  升娃哥发现油饼有一个缺口,便扯住学娃的耳朵问是咋回事。
  学娃腰一弯从他父亲的手中挣脱出来。他立即跑向坐在核桃树下祖母的身边。由于肚子饿,他扑到祖母身边时人已经倒在地上。
  祖母从儿子手中接过那个缺口油饼,细细看了一会,从地上拉起孙子问是咋回事。学娃告诉祖母,少了一分钱,人家卖油饼的人掐去了一块。
  老人将孙子从地上拉起来,又将我招唤到她跟前,把油饼从中间一撕两半,又将撕下的一半,一分为二给我和学娃一人一份。
  我站着没有动,学娃从祖母手中夺下油饼塞在我手中。
  升娃哥站在旁边对他母亲说,妈,这是人们凑的粮票专门给你吃的,你咋能让他们吃呢。
  祖母笑嘻嘻的说,吃,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两个娃,一来一去跑几十里山路把油饼买回来,他们的做法,才是我最大的福分,看他们吃比我吃更好咧。
  学娃把油饼塞在口中说,我的亲婆呀,早知道你这样想的,我们在半路上也可以吃一口,你都不知道,我俩差点饿死在半路上,党儿沟和莲花石山上的狼,怕是知道我们饿了跑不动,不停地在山上叫,好像是在喊我们的名字,我们要是跑不快那狼肯定把我俩吃了。
  祖母拉了我和学娃的手含着眼泪说,好娃呀,都是我的好娃娃咧。
  老人宽泛的心胸,智慧的思维,不仅体现在教育晚辈的言语中,她做过的一件大事,更是令村上人祖祖辈辈难以忘怀,她用自己的智慧和胆识挽救了村庄,使抢劫的土匪敬仰三分。
  那个故事在老一辈人中多有传说,到我们这一代知道的人并不多。
  老人何时谢世,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老人为村庄缔造的传统文化和她做人、做事的准则,一直被庙岭人传承下来。
  老人有个外甥,管老人叫妗子,也是庙岭最为传奇的人物。之所以传奇,是他的个头足有八尺高像旗杆。人们叫他大汉子生,官号刘万春。刘万春是个爱读书的文化人,担任过生产队的记工员,会写毛笔字,在刚解放那会儿,庙岭人的春联皆出自他之手。后来,李水娃成了庙岭的上门女婿,人们不再让刘万春写繁体字对联,刘万春一肚子学问没有派过用场。其一生没有娶妻,一直陪伴舅母生活,舅母去世后,表弟李景堂为其养老送终。
  刘万春除了在五六十年代为村上写春联外,他还将他肚子里的古经(故事)讲给村上的孩子们。我能写文章,或多或少与他讲的那些民间传说有些关系。1980年春节,我第一次从北京回到庙岭探亲,带了一本《古宫对联汇编》,刘万春发现后,爱不释手。我走后,他出钱从母亲手中买了那本书。1982年10月我退伍刚回到家,甲寅哥从埋刘队长的坟里回到村上,他抓了我的手将我领到他家,小心冀冀从木柜里取出刘万春买我的那本书,郑重其事的交给我。我打开书一看,上面有刘万春给我写下的留言。他写道:虎山兄弟,感谢你为我送来了珍贵的精神食粮,在我与疼痛作斗争的过程中,是这本书给了我力量,让我遥想北京的一切,真没有想到,在我一生中,还能知道故宫里那么多的故事。本来,我是想让你甲寅哥(李景堂)将这本书放入我的棺材的,但我想了想,还是留给你吧,也许他对你有用的。我知道,你是一个想写书的人,记着,一定要把庙岭的故事写出来,给庙岭的后人留个做念吧。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想写庙岭的故事,其实细想想与刘万春的遗言是分不开的。
  长得英武俊郎的李正堂,年轻时一直在山外做过着国家建设发展有关的事,他和弟弟李景堂,一起修过108国道和国家的战备路、洛华路(洛南到华山),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四十岁后,带着宽阔的眼界和见识回到庙岭,担任了大队民兵排长,生产队副队长。
  其弟李景堂,在外面学会了木工,回到村上很少言语,只知道埋头做事。弟兄俩的个性,天壤之别。李正堂,嗓门大,点子多,办事有魄力,处人有方法,用庙岭人的话说,是能做大事的人。而其弟李景堂,总不爱在人面前说话,说话总是低声细语,不爱张扬,为人耿直,处事为他人想的多,心底装满善意。
  李正堂,一生养育九个孩子,五男四女,皆成家立业。他自己却在五十多岁去世了。
  长女金娥,嫁于第一生产队,是我们李家第二个嫁出去的女子。第一生产队是李村最富裕的队,庙岭人管第一生产队叫“小台湾”。其地处偏僻的任其沟,历史上有种大葱的传统,就是在全国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岁月,任其沟人除了种粮食外,更多的土地里栽着大葱,他们的葱在当地很有名气,特别是在洛南县城。
  因为有经济来源,任其沟人日子自然比庙岭人好。
  长子金学,当过兵,个性中始终隐藏着对现实生活不满的情绪,任何事情,在他心中都是批判的对象,说话的言词里总带着扎人的剌,像个生活批判者,几十皆如是,直到2017年农历八月,患肝癌离开庙岭。
  李正堂的二儿子学娃,是个说话语言幽默的人,只可惜没有读几天书。我一直在想,他要是能多读几年书,有机遇一定不比赵本山差。我们叫他“碎嘴娃”,老年人叫他洋相鬼。普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多了幽默成份有时也带包袱,主要是他讲述事情过程的语言节奏,还有他的声音。我一直想不明白,学娃没有文化,却懂得语言艺术。学娃与大哥金学的个性,截然相反,他说话总是对现实生活多有赞美,什么事什么人,在他眼里都是美好的。他做事,总想着别人,很少考虑自己。
  学娃是个爱热闹的人,不幸的是在他三十六岁那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上吊自杀于自家屋后原来生产队的厕所里。
  学娃的死一直是个迷到今天也没有能解开。
  三子三学,是庙岭第三个读过高中的人,人生一直处在阳光地段,先担任生产队干部,后担任村委会主任,再后来担任景村信用社会计,是第一个将一家人带出了庙岭的能人,也是庙岭第一个真正离乡之人,在本书前文中有过介绍。
  四子揣学在庙岭原来的老神庙身旁边,修了高大的砖瓦房,生下两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大女儿娜娜,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庙岭最漂亮的女子,适逢好时代,是庙岭历史上第一个用口红和化妆品的姑娘,像个电影明星,曾参与其舅舅创办的戏曲班子,游走于乡间红白喜事,后来嫁于县城,做服装生意。
  五子满学,在弟兄们像翅膀硬了鸟儿飞出老宅院后,他做了老宅院的守门人。推倒原来的宅院,修建起高大亮堂的青堂瓦舍,娶了三队何月娃的女儿王向荣为妻。王向荣也算是庙岭的美女,其母当年出演过小常宝和《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在那个年代,是庙岭一带的美人。女承母相,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态。最值得庙岭人称颂的,不是王向荣的长相,是她的心灵,兄弟姐妹都飞出老宅院后,她将婆婆一直养到80岁高龄,成为庙岭女性中高寿之人。几十年间,媳婆如母女,相敬如宾,在庙岭演义出神话般的故事。
  李正堂的另三个女子,分别嫁于庙岭东的七岔沟和庙岭西的牛湾村。最小的女子嫁于渭河平原的潼关县。
  2015年春天,升娃哥的妻子水琴姐去世那天,我专程从西安赶回去,主持了她的葬礼。我对那些跪在地上的孝子和送葬的人们说,我们庙岭,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母亲,失去的,是我们的村魂,是一个与孝、与贤有关的文化符号,是一位一生都在践行传统文化的女人,是她的存在使我们李氏甚至是我们庙岭人,懂得了如何孝敬老人,如何善待媳妇,如何与人相处。
  我知道,庙岭的许多老年人和年轻人,对我的表达,不一定能全部理解,但我所表达的意思,他们是明白的,因为他们和我一样,见证了一个朴素而伟大母亲的一生。
  【作者简介】:李虎山,陕西省洛南县人,久居西安,中国作协会员,西部散文学会陕西分会主席,商洛市写作学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作家,2021年、2023年陕西省主题创作、陕西省作家协会重点作品创作作家。曾于北京卫戍区服役,担任过乡镇长,报刊杂志总编。出版长篇小说《鹿池川》《平安》《之间》,中短篇小说集《爱听音乐的狼》,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五十年的眼睛》、长篇报告文学《水润三秦》《庙岭本记》,长篇小说《平安》参评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散文集《故乡有我一棵树》被陕西日报评为读者喜爱的作品并获蒲松龄文学奖,发表作品400万字,获各类文学创作奖50多次。《平安》入围第10届茅盾文学奖,获2019年中国明昭文学奖。《之间》刚以出版,就赢得读者喜爱。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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