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梅雨

2024-12-11 | 来源:文学大院 作者:梦萌
  那年我刚来上海,住在建设工地,四间宽敞的活动房,一个由蓝色塑钢围成的小院,出门就是杨盛河,河上是大桥,桥下是匝道,匝道两侧是花园。正是申城市花玉兰绽放的时候,我每天都要去花园观察它先长叶还是先打苞,看着看着,不觉天空飘起雨星。雨开始是雾雾的、绵绵的、绒绒的,滴在脸上虽有点阴冷,但不讨厌,蛮惬意。我想,大概这就是梅雨,一个南方特有的气候现象不期而至。
  连续几天都如此,而感觉却发生了变化。先是惬意慢慢退去,接着一丝晦气袭上心头,再后就隐隐生出一股无端的厌倦。我不再观察玉兰花,而是久久站在屋檐下观望云雨。云仿佛刚从海边爬上来,湿漉漉的,越来越浓密沉重,压得地铁高大的天棚都有点摇摇欲坠。雨徒然变大变猛,由星星点点逐渐演变成瓢泼大雨。风也不甘示弱,全然打乱雨的秩序,把雨丝加工成雨布,须臾又撕得粉碎,毫无章法地抛向地面。雷声特别炸响,轰鸣中夹杂着尖厉的哨音。白天闪电更恐惧,龙爪似的刺啦划过,总觉得就在头顶缠绕。上海人对此早已司空见惯,似乎没了风雨雷电,就失去竞争锐气和海派风格,所以该飙车的照样飙车,该疾行的照样疾行。此时看大桥,雨把人和车都拽成了线形,影影绰绰,看起来好似演皮影。这使住在桥下的民工大为懊恼,虽说梅雨把多日赊欠的瞌睡来了个大清盘,但耽搁做工却使他们难以忍受,所以纷纷走出工棚发牢骚:“哼,这梅雨,把人都下霉了,把钱都下没了!他妈的真倒霉!”
  梅雨像爱尿床的小孩,尿得被褥整天湿溻溻的,如此尿了换,换了尿,心中的厌烦瞬即成了一棵疯柳。炊事员小许开始翻箱倒柜,认真清理灶具和食物,声言再拖延几天绝对会生出绿毛。张工更是急迫,只要云缝里露出一星半点阳光,就赶紧抱出被褥晾晒,唯恐上面画满五花六道的万国图。黄经理不再为洗车烦恼,诙谐地说,梅雨天,洗车行个个都得关门!唯有我无动于衷,因为他们都是上海人,晚上回家,被褥长期不用,自然容易潮湿发霉;而我不然,被褥每天必用,这就有了母亲用体温为孩子暖尿垫的效果,虽然发潮却始终不会发霉。于是,我每晚就伴着潮湿的被褥,听着雨敲屋顶发出金属般的声音,厌烦便减了大半。但往往,刚迷迷糊糊睡着,突然又被一种无名的瘙痒挠抓醒了。仔细侦查,原是蟑螂作祟,索性扒开被褥来个大清查,果然消灭了不少。之后,消灭蟑螂成为每晚必修之课。张工说,梅雨季节最讨厌的就是蚊蝇和蟑螂,每年这时,政府就动员全市人民开展一场消灭蚊蝇蟑螂的爱国卫生运动,说时真的买来蚊帐和杀虫剂。再稍后,便从电视里看到有关消灭蚊蝇蟑螂的新闻报道。如此兴师动众在国内尚属少见,说明蚊蝇蟑螂不仅偏爱我的陋室,也毫不客气地光顾那些豪华别墅和宾馆洋房。
  也许混凝土包裹太严,也许土壤持水量过大,反正每每雨后,上海很少有冲刷痕迹和积水淤泥。这就给露天施工带来连续作业的可能性,所以民工把忙中偷闲和见缝插针运用得十分娴熟自如。他们自诩游击战:下雨就歇,天晴就干;能干则干,不能干则撤。撤了就闲着,闲着比忙着还难受,于是就想法儿用血汗钱去买一时快乐。众多大款小老板平时很忙,此时亦觉毛躁,便纷纷瞅准梅雨空挡,决计要好好潇洒一番。还有那些退休的、下岗的、无业的各色人等,都被梅雨纠缠骚扰得痒痒麻麻,总希望有个宽松超脱的场所……这不啻为赌场、网吧、歌舞厅和足浴店带来千载难逢的商机?据业内人士透露,梅雨季节,这些特种服务营业额比平时高出五六成。钱原先是怎么挣的,现在又怎么回流到该去的地方。
  此时,只有大大小小的河流平静如故,依然缓慢流动,依然微波不惊,仿佛梅雨原本就是从它们闸涵飞走的,回与不回,丝毫不影响家族的秩序。货轮都停靠在码头,船帮已生出一层铁锈和青苔。偶尔有几只小木舟泊在河岔,篙橹皆肥,船身膨胀得像一头大象。舵手整天猫在舱里,只等着看天气预报,只等着快点出梅呢!出梅这个词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便去书店查字典,查了半天,也没查出结果,看来这是上海人专门为梅雨创造的一个俗语。
  梅雨就这样没完没了地下了停,停了下,直到六月下旬仍欲罢不能地啃咬着人烦躁疲怠的心绪。这时我已乔迁到月浦镇,同样的活动平房,同样的塑钢围墙,不过房子比原先多了,院子比原先大了,还有了轿车和空调。空调昼夜开着,不再酷热难挨,更不再遭受蚊蝇蟑螂的侵扰。院里有同事十多人,其他都不住宿,这就为我深度感受梅雨提供了静谧环境。到了晚上,那么多房子,那么大院子,加上雨打塑钢的声音,着实有些害怕。特别是突然一道闪电,一声炸雷,犹如世界末日的判决,身上肌肉立即就有了被宰割的抽搐。唯一的安抚是上海各家电视台不厌其烦地播发关于出梅的预报和信息。由此看来,出梅不只是上海人生造的词汇,既然官方公开应用,说明它已逐步合法与规范化了。至此,我的也是所有上海人的最大想头就是盼出梅。
  第二天,天果然放晴,迎接我的却是一个令人更加愕然称奇的盛况:偌大院子上空,穿梭飞翻着密密麻麻的蜻蜓,几乎遮掩了刚刚初照的阳光。它们有的可着高天悠游,有的绕着云朵翩跹,有的循着低空回旋,有的沿着水泥地板表演蜻蜓点水的技巧,真是千姿百态,令人眼花缭乱。它们的翅膀很薄,亮亮的,一边飞行一边晃动,仿佛要抖落梅雨带来的晦气。我们几人走出院子,门前河塘与绿化带上空同样遮天蔽日,密集的蜻蜓大军一直蔓延至立交桥上的车水马龙,十分绮丽壮观。我大惑不解,这么多蜻蜓,往日藏匿何处,又是什么力量把它们召集来的呀?
  这一盛况从午后一直延续到傍晚,孰料一时疏忽,竟忘记观察它们是怎么疏散的,疏散后各自又去了哪儿。晚上照常看电视,照常听主持人和专家关于出梅的节目。突然,不知屋子什么地方传来奇怪的咝啦声,听起来极像老鼠出没走动。我连忙四处寻找,奇迹般发现三只鸡蛋大的螃蟹,正顺着墙脚慌忙逃窜。我大吃一惊,拿起拖把就打。我没见过螃蟹,更没见过螃蟹走的姿态,这番见了,既觉得可笑,又忙得不亦乐乎。费了很大神,总算抓住一个俘虏,而其它两只却早没了踪影。我在床下和杂物中仔细搜寻,气急败坏得连拖鞋带子都弄断了。我去换皮鞋,心想,只有皮鞋的铁掌才能对付这些横行霸道的家伙。刚把脚塞进鞋,突然觉得刺刺的,再一细看,原来一个家伙正藏在皮鞋里。有了这个借鉴,又一个家伙也被我轻而易举地从另一只皮鞋里抓捕了。大获全胜后,梅雨的晦气也被冲淡,我望着三只螃蟹哈哈大笑。笑了一阵,玩了一阵,又觉无趣,便将它们扔出屋子,关了门敲打键盘。
  翌日,是个大晴天。雨后的太阳格外灼热,把人一个个都烤成了爆米花。推开门,我大吃一惊,发现院子到处是螃蟹,甚至便池和浴缸也有它们的身影。卫工并不惊讶,拉我走出院门,指着河塘让我看。我刚走近,不禁惊叫起来,天呀,碎石草丛里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螃蟹!卫工让我往水里看,只见水面冒着无数水泡,阳光下闪闪烁烁,格外耀眼。卫工要我再仔细看。我仔细看了,原来水泡下面也游着无数螃蟹!我好奇地问,这么多螃蟹,为什么不逮了美餐呢?卫工说,这种螃蟹没肉,只是一包泥,所以没人逮也没人吃。卫工是上海南汇人,吃蟹吃虾是行家,所以我信。但万万没有想到,午睡起来,推门一看,我惊呆了。滚烫的水泥地板上,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螃蟹的尸体。啊!是谁,为什么呀!既然不逮不吃,又何必对它们下此毒手呢?卫工好似还在说梦话:“螃蟹热得发了霉,经不起暴晒,太阳把它们烤死啦!”
  天刚黑又下起暴雨,打雷闪电,敲打得人心里更加烦乱。主持人和专家仍按部就班地在电视里发布信息:据气象部门预测,梅雨还将持续一段时间,真正出梅当在七月中旬……我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躺在潮湿的被褥上,似乎这才找到深夜母亲为孩子暖尿垫的那种感觉。
  【作者简介】梦萌,陕西咸阳人,大学中文系毕业,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介绍到国外,是陕西作家群中颇有社会责任感和影响力的作家。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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