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牛的记忆

2024-11-20 | 来源:风雅田园 作者:戴建东
  牛是农家宝,耕田犁地少不了。如今的农田里,拖拉机、旋耕机、播种机、撒肥机,比比皆是,人们在机声的欢快轰鸣声中,轻松地把农活干完了。站在田埂上观摩的孩子们心里觉得,农业劳动,原来是挺好玩的一件事,他们根本想象不到,四五十年前,传统模式耕种的辛劳程度。一切都得靠人力或畜力才能完成田间操作,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这样的奢望在农人心里想都不敢想。犁地,拉车,在农村都是重体力活,非人力可以完成,因而,在农业机械化没有普及的时候,牛,是农业生产中必不可少的家畜。在农业合作社时期,一个生产队基本上都会圈养四五头牛,有黄牛,水牛,也有小牛犊子,平时,这些牛会交付一个年纪大且负责任的老农管理,待到农忙季节,则由顽童牵着牛走到田间,交给“犁把子”,耕田犁地,从事一年之中最忙最累的活。农闲了,牛就圈养在牛棚里,每天由饲养员负责添料、饮水、遛弯。以前在我家老房子边上,就是生产队的牛栏,里面关养着四五头大水牛,负责喂养的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伯。每天一大早,老伯就会牵着牛,到村边的池塘里饮水,然后牵回牛棚,备齐上好的草料,让牛慢慢地嚼着。我少不更事,却极好跑到牛棚里,坐在草垛上,听养牛的老伯侃“山海经”,千里寻夫孟姜女、牛郎织女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诸多优美、凄迷的民间故事,都在这个牛棚里传递到我幼小的心灵中。在我中学毕业之后,我回到了村里,成为一名生产队社员。因为从未参与过农业劳动,加上饲养员老伯年事已高,生产队长就让我跟着老伯一起负责喂养队里的四五头牛。于是,“小牛馆”正式走马上任。养牛,看似简单,但也是一个细活,队长发话了,过了一段时期,如果牛两目炯炯发光,四肢矫健,毛色油光发亮,说明这牛就养的好,假如灰毛铁土,步履迟缓,就是没有喂养精心,这就要影响下一季的农田劳作。生产队里的牛,块头大,力气足,饲养员老伯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呵护,虽然手里持着鞭子,但只是做做样子,根本舍不得打在牛身上,就连平时重声斥骂,都是细声细语,满眼都是慈爱。“牛虽然是牲畜,但也有灵性,能听懂你说的话,你对它好,它干活就卖力,对它不好,它也就偷奸耍滑。”老伯时时告诫我,对牛就要像对待朋友、对待家人一样,无缘无故不能欺负它,更不能打它。
  我每天与牛打交道,渐渐地摸清了每头牛的秉性和脾气,大水牯性子烈,耕田力道足,但会顶人,碰到陌生人,便犯牛脾气,爱用牛角顶撞,为这没少挨鞭子。母黄牛性情温和,但干活不卖力,还爱“撩口”,经常偷吃田边的禾苗。每天早上,我第一件事就是牵着四五头牛,到池塘饮水,然后将牛拴在太阳底下,再把草料堆放在牛边上喂食。吃过早饭后,就牵着牛到山坡上放牧,让牛啃食山上的草木、树叶。养牛的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着。有一段时间,我发现母牛不太爱吃草料了,整天懒洋洋的,牛劲顿失,我觉得牛是生病了,便让队长找兽医瞧瞧。兽医来摸摸牛肚子,看看牙口,然后说,这牛,不是病,是怀上小牛犊子了。这下,把队长喜坏了。他一拍我的肩膀:“小鬼,好事啊,你在山上放牧的时候,小母牛肯定被哪头公牛‘盖’上了,等生下小牛犊子,我给你多记几个工分。”多记工分,就意味着能多分到口粮,这可真是好事。我开心地笑了笑,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摊上的“好事”。肯定是在山坡放牧时,我一不留神,这头发情了的母牛与邻近生产队的公牛偷偷“好”上了,结下了这“爱情”果子。生活总是有惊有喜,让人开心的事过了不久,便又发生了一件堵心的事。这天早上,我去喂牛时,发现平时很闹猛的大水牯躺在墙脚根一动不动,有点不太对劲,便报告给队长,队长请了兽医看了看,兽医说,这牛岁数大了,已经寿终正寝了。队长脸色凝重,没说什么话,连忙联系屠宰工来,将牛放血剥皮,然后支锅烧水,将牛骨、牛肉放入锅中煮熟。
  农家人是舍不得吃牛肉的,最多是一家一户勺几碗“牛羹”,剔几块牛骨回家,煮熟了的牛肉,就由我和另几个村民去附近的戏场、街角售卖,尽量多换些钱,筹划着怎样购买一头新牛。看到别人买了牛肉,抹了盐巴就在街角大口吐食,我的心里五味俱杂。这头大水牯曾经是队里的主将,耕田犁地更是一把好手,到老了,竟这样被人分食了,而这头牛,却是我亲手喂养的。牛的一生,真是苦命的一生。我一点牛肉都没去碰。难怪,旧社会的说法是:穷人就是做牛做马的命。转眼间就到了入秋时分,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给农村带来了重大变革:农田实行承包责任制了。生产队里的田地,都分派到一家一户,集体“大呼隆”的生产模式,再也不见了。田是分到户了,但受各种条件限制,不可能一家一户都能养得起大水牛,要知道,一头牛,相当于半个家当,对于农家来说,养一头牛,绝不是小事。我家也是小户人家,分到四五亩水田,没有牛,农忙季节就难以耕种,于是,同一个生产队里的三四家小户,便决定联合一起喂养一头水牛,平时每家轮流摊派喂养,忙时各家轮流耕田。对于农家来说,这也是最经济、最科学、最节省成本的合作模式。合伙养牛,先得去牛市场买一头牛。当年,买一头牛,需要八百到一千元钱,几户人家便相约凑起足够的资金,然后步行到安仁,那里有一个专业的耕牛交易市场。为了公平,也为了表示对牛的关切,三四户人家,每家出一人去牛市场挑选耕牛。从汤溪到安仁,步行得三四个小时。为了能赶上早市,我们从凌晨三四点就从家里出发,步履匆匆赶往安仁牛市场。秋后的凌晨,天色幽暗,一路上,我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听着他们谈论着,怎样把合适的牛买回家。我一直都在学校读书,以前从没出过远门,这次跟着大人去牛市场挑选耕牛,尽管我在生产队养过几个月的牛,但对牛市行情却是一窍不通,只觉得此行既新鲜又刺激,可以长见识,在农村里,对牛市有见识,肯定不是坏事。上午七八点,到达目的地,安仁牛市场早已人声喧哗,大牛,小牛、公牛、母牛,充斥在市场每个角落。一些“牛牙纪”穿梭在人群中,眼睛专盯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搜寻着他们认为可以交易的目标。“牛牙纪”在汤溪话中又称“牛还栏”,是一种专门在牛市场中评估价格、撮合交易的行当,相当于牛市经纪人,他们一般都是既懂养牛又懂交易的行家,嘴巴能说会道,就像媒婆一样,把一头病恹恹的牛说成“牛魔王”。当我们一进牛市场,便有一群“牛牙纪”围上来,争先介绍着他们相中的好牛,我们一行人中,也有懂行的,他挑了一个略显稳重的“牛牙纪”,表示我们是诚心买牛,只要牛好,价钱公道,今天就可以当场付清钱款,牵牛走人。好在“牛牙纪”也是实诚人,他领着我们来到一个角落,嘱咐边上的人去把牛牵过来。说,这是一头一年龄的小母牛,虽然小,但明年就能下地耕田,现在买去,喂养一冬后,绝对是一把好手。这头牛价格不贵,800元,按市场价,一头成年耕牛,要一千多元以上。“年牙纪”的嘴,此时发挥了绝妙的功能:“这是一头母牛,你看,牙口整齐,雪白,嚼得一嘴好草料,绝对好喂养。过一二年,如果母牛发情了,放牛时机灵点,牵到公牛边上溜达一圈,说不定,就能给你生下一头小牛犊,这,你们就赚了啊。”
  小牛犊块头虽小,但四肢有力,毛色光泽发亮,没啥毛病,现在又是冬季,不要耕田,喂养一冬后,明天开春,的确可以下地耕田了。没啥毛病,立即成交。在“牛牙纪”的撮合下,买卖很快成交。一行人中,我最小,自然就负责牵牛。回家的路上,大家谈资渐浓,话题总是围绕着这头小母牛,觉得这次安仁之行,是赚大发了。然后他们调侃我:小鬼,以后在山坡放牛时,眼力尖要瞅紧了,看到母牛发情了,要立马牵到公牛边上,让它爬背……嘿嘿嘿嘿,这样来年就能生下一头小牛犊子了。我红着脸,一声不吭,牵着牛跟在大人身后,默默地走着。牛买回来后,放养倒是简单,一家一天,负责喂料、饮水、遛弯,碰到主人家下地干活,就把牛牵到田间地头,放在山坡上啃草,每户人家,都像对待新客人一样,尽心呵护,丝毫不敢有半点亏欠。经过一冬的喂养,转眼就到了开春时分。小牛犊皮毛油光发亮,渐渐强壮起来,该到了下田犁地的时候了。小牛犊初次下地耕田,还得有个“学耕”的过程,就是由经验丰富的“牛把式”,带着小牛犊,找一块平整、土松的地块,套上牛轭,挂好木犁把子,在“牛把式”的声声呵斥下,小牛犊缓步前行。“学耕”是一项技巧活,牛是有灵性的家畜,主人一声“驾”,便是前行,一声“吁”,便是停步,牛绳拉一拉,便是左转弯,牛绳撇一撇,便是右转弯。在训导过程中,“牛把式”的使唤声,声声入耳,他把牛完全当成了劳动伙伴,是生产上的工友,每一声喊话,都带着交流、指令,在“牛把式”眼里,牛,是能听懂人话的。熟能生巧,经过一阵子“驯导”,小牛犊便慢慢熟套了拉犁的活。在驯牛过程中,看到有小孩在边上闹腾,“牛把式”就会说:“看看,牛都学起来耕田,你们可要听话啊,多学着点本事,将来才能干得一手好农活。”学会了耕田,小牛犊闲散的日子也就到头了,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耕田犁地,拉车跑路,牛,也就真正成了农人的好帮手。农忙季节来临,一家一天,轮流着使唤小牛犊,繁重的体力让人看了心疼。于是,大家觉得要给牛增添营养,多喂点好料。除了正常的草料外,家家户户再出一点黄豆,每天用稻草裹成“豆粽”,一个一个喂给牛吃,添加了黄豆的“豆粽”,在牛嘴里嚼着,嘴角流出白色的浆水,这种美味也许只有牛才能体会得到。
  以前农忙季节,农村正劳力干了体力活,晚上就得喝两口黄酒,第二天又生龙活虎下地干活了,看来,这酒是舒筋活骨的好东西。牛耕田这么累,是不是也可以每晚喂几口黄酒呢?人们的头脑也许就这样简单,把人的思维强加到牛身上。大家买来一大坛黄酒,放在牛栏里。入夜时分,喂养的人就用竹筒,倒上黄酒,灌到牛嘴里,每天喂上半斤,期望着能让牛尽快恢复体力,第二天下地拉犁更得劲。酒是好东西,专供给牛饮用的,人可不敢偷吃。为了预防有人偷吃,人们便在酒坛里拉进一泡尿,这样就有效堵上了贪吃者的嘴。合伙养牛,就这样流行了好多年,直到后来土地流转,集中到种粮大户手中,不再家家户户分散种地了,农业机械化也开始慢慢推行,传统的耕种模式,也渐渐得到改变。牛,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半夜呼儿趁晓耕,羸牛无力渐艰行。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随着农机化的大量推广运用,用牛耕田犁地,渐渐成为农耕文化中的一抹记忆。一头牛的记忆,是一个时代的变迁,是农耕模式脱胎换骨的转折,更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作者简介:戴建东,男,浙江金华人,1965年8月出生,浙江省散文学会会员,金华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学毕业后回乡务农,曾从事石匠、泥瓦匠、代课教师、新闻记者等职业,在中央、省、市报刊发表作品100多万字,后通过自学获中国人民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学历。现供职政府机关新闻中心,任副总编辑。曾出版诗合集《九峰派诗选》、个人散文集《行走田园》。(焦点 荐)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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