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二门楼

2024-10-15 | 来源:本网 作者:梦萌
  一
  家乡人都住厦子房。
  这种房构架很简单,一堵背墙,一堵檐墙,两堵山墙;背墙高,檐墙低,山墙随坡就势;然后就贯椽,就摆箔子,就抹泥,就上瓦,就封脊,就压溜水槽。好了!一座自有巢氏而衍化的巢窠就这么落成了!远远望去,像小青年的偏分头,一边儿倒。据说这还与家乡渭北原的自然环境有关呢!高原干旱缺雨,吃水艰难,人们就把房造成这样,下雨时水朝一边淌,正好接房檐水。每逢下雨,房檐吊线线,地上摆罐罐,接一罐房檐水,倒进老瓮,然后再接再倒,直至瓮满罐溢。这些房檐水被贮存起来,就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不过,早先,穷人家多住草房和窑洞,自然就没有接房檐水的机会。富人家就不同了,房的布局、造型都很讲究。虽然也是厦房,但却高出几个档次,如四对面、六对面什么的。这四对面、六对面,就是东西对峙各盖两间或三间厦房(总共四间或六间),脊相望,檐相抵,两山墙相联,使两个偏分头浑然一体,体现中国人对称为美、完整即美这些古老的美学思想。那四间或六间相对的房檐和门道房划出一方天地,构成一个有规有矩的天井。如果雨天接水,天井里,锅盆桶罐,摆成一片,淅淅沥沥,哗哗啦啦,四对面或六对面里的祖宗几代便被这绝妙的音乐溶化了一般。这还不算极醉人处,要是头门之内,勾连四对面或六对面再修一座二门楼,那这座院子的主人就身份更高几倍,家业更盛几筹,荣耀更上几等。老太爷一定会向子孙们炫耀:“嗬,瞧这二门楼,祖上的荣耀呢!”儿孙们也一定会给人吹嘘:“嘻嘻,瞧我家二门楼,一砖到顶,全村没比!”
  是的,二门楼在家乡,是一个家族人丁兴旺、家业昌盛、荣耀共天的象征,也是祖辈和他们子孙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彪炳一生功绩的标志。在村里,人们品评一个人,一个家族,往往以此为据,甚至姑娘找对象这也成了重要标准。媒人给姑娘要话,姑娘回道:“只要是砖垒二门楼,就行。”父亲就偷偷到对方家去考察,回家便对女儿说:“瞧人家,砖垒二门楼,一砖到顶,好排场体面,这个家,没啥谈嫌的!”
  更能体现人们对其崇拜、羡慕、追求的例证,就是连族人的名讳都与这扯到一起了。在我们那个庞大的孟姓家族,自我辈起,每人的小名都有一个楼字,如楼娃、二楼、三楼、吉楼、排楼、印楼、善楼、过楼、西楼、军楼……我就叫分楼,是爸和伯分家那年所生,故得名。由此可知,二门楼在人们心中的诱惑力该多么巨大,简直成了一个物我同化的意念和图腾。
  二
  在我记忆中,我家的二门楼是村里最高大、最雄伟、最考究的。虽没头门,院墙也豁豁牙牙如同狗啃的一般,但二门楼却很神武,像箭楼,像牌坊,巍然耸立于苍天灼日之下,显示着我家过去一段辉煌与荣耀的历史。据族人说,我爷爷很要强,很能干,特别讲义气和守信誉,把家治理得很好,是周围有名的富户。十八年馑,村里家家断粮断炊,大人小孩眼睁睁等着饿死。这时爷爷独自进了村东门外的广教寺,以自己的名义和信誉,向住持借了几石粮食,并承诺过后为寺院修一座“积善堂”。爷爷把粮分给各家各户,帮助众人度过饥荒,后来果然在寺院门口修了一座金鞭庙。至今,村里仍流传着这一佳话:“孟五爷救了全村人的命!”
  然而到了父辈,父亲体弱多病,伯父老实巴脚,这个家才慢慢衰落。但二门楼永在,而且是真正的“一砖到顶”。那砖是麦草窑烧的,青得发蓝,很重,很瓷实。两根立柱,像两把宝剑,直插天穹。门廓很大,门是包了两道铁叶、配有两虎铜环的黑漆大门。两个石狮娃门墩足有三尺高,石料上乘,雕工精细。立柱的眉额,刻着许多花卉图案,与砖塑之档、旋、拱等互为搭配点缀,使“吉星昶耀”四个隶书大字更加鲜艳夺目。楼眉用瓦当飞出一个个小巧古朴的飞檐,我常和弟弟猜想那就是爷爷的长寿眉。顶端嵌着一道叫不出名堂的琉璃件,长满斑剥青苔和墨绿松塔,逶迤连绵,直连接起东西两山墙与背墙的压角。
  但自我记事起,我家只有东山墙而没有西山墙,听说分家时西厦房分给伯父,拆房搬迁,自然就没了西山墙。不久,父猝亡,家道中落,世态炎凉。这样以来,我家的二门楼就像鸡折断一只翅膀,已是形影相吊、摇摇欲坠的了。
  三
  父亲去世后,母亲撑起这个家,种着七八亩地,开着一间磨房,养活着她的六个儿女,生活很是艰苦。大约我四五岁时,一位远门同姓的叔父成了我们的继父。他无儿无女,心地善良,勤劳朴实,一心一意和我们过日子。那时刚解放,村里发生了很大变化,人们的生活也得到改善,二门楼更是风麾一时,一家比一家富丽堂皇,就连那些家景不济的困难户,修不起“一砖到顶”,也要想方设法修个“穿靴带帽”。相比之下,我家的二门楼显得异常丑陋和破败。后来在母亲和继父的努力下,我们家日子慢慢好转,不但盖起两间西厦房,而且重修了一座“穿靴戴帽”的二门楼。
  母亲是个很能干且颇有主见的人,陆续为大哥和两个姐姐成了家,接着又给我定了亲。当完成这些自认为天大事情后,因三弟被人殴打,大队长不但不处理还说了难听的话,争胜好强的她当场气得昏倒在地,突发脑溢血。当时我正读高中,连夜和姐夫拉着架子车,徒步40多里,将母亲送到咸阳医院。我在医院伺候母亲三个月,依然未挽回她的生命。埋葬了母亲,全家剩下四条光棍。不久四弟得病医治无效,到阴间和父母团圆去了。后来我上了水利工地,四条光棍变成两条光棍,继父带着三弟艰难度日。
  继父对三弟很好,不但为他定了亲,成了婚,且对他的两个儿子特别疼爱。三弟待继父也很孝顺,外人根本看不出他们是非亲关系。只是听邻居说,弟媳个性很强,经常和三弟吵架打仗。有一次吵架后,三弟拿了200元钱,说是去甘肃买化肥,但一个多月后音信全无。我从外地赶回,四处寻找,却毫无结果。就这样,继父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和作务自留地,一边帮弟媳抚养两个孩子。村人告诉我,继父比疼爱三弟还要疼爱他的两个儿子,所以我对他很敬重。
  然而,几年过去,继父突然得了脑血管疾病,抢救后虽没瘫痪,却再也离不开拐杖。我托人买了脉通等贵重药物,但只能稳定却不能治病。几个月后,当我再次回家时,看到天井垒起一堵墙,墙上有个洞,继父被隔离起来,饭是通过小洞递的。邻居告诉我,弟媳嫌拖累,不愿赡养老人,所以垒起隔墙。我的心被狠狠刺痛,一种悲凉的情绪使我脊背生寒。太过分了!老人将多半辈子奉献给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能这样呢?
  后来经人说合,将继父托付给外村大哥赡养,分的房产归大哥所有。我不知大哥是怎样拆除西厦房和二门楼的,但我却得知,几个月后,大哥让儿子把继父又送回村子。我回到老家,目睹现状,感到无限悲凉。我和单位联系后,领导很同情我的遭遇,也很支持我的孝心,同意我将继父带到身边。我雇了一台四轮拖拉机,几乎没带别的行李,拉着继父启程了。告别乡亲,告别老屋。突然,那早已不复存在的“一砖到顶”和“穿靴戴帽”的二门楼,一直在我眼前晃荡。我两眼酸痛,任由泪水抛洒在老家的长街上。
  四
  单位领导对我的事很关心,也很重视,通过两个县市两次调整了我的工作。我先带继父到乾县北索,住的小院,吃的食堂,但他仍不习惯,说人生地不熟,像坐牢一样。后来又转到咸阳,住进城郊一家苗圃,空气清新,环境优美,养着鸡和狗,种着树和菜,且离老家很近,又有专门厨师,他满意地嘿嘿笑着直夸:“这才算真正过日子。”
  就在这个至暗时期,我的小家受到严重影响,婚姻多次生变,更令人悲痛欲绝的是儿子因故夭亡,年仅十一二岁。我强忍着巨大悲痛,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继父,使老人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
  与此同时,我创作的散文《水杉礼赞》,发表在《陕西日报》副刊头条,既是对老一辈革命家的颂扬,又何尝不是对像继父这样普通老百姓的礼赞呢?而且,正是这段苗圃的生活经历,促使我后来创作了长达11万字的中篇小说《绿太阳》,出版后受到着名作家王汶石、李星、杨焕亭等的高度评价。正如杨焕亭文中所称:“梦萌以人文的视角、艺术的张力、凝重的笔触,完成了绿太阳在邱平山心中播种而于邱大爷床头成熟的荡魂摄魄的乐章。”
  继父在苗圃生活了两年多,最终病情恶化,经抢救无效去世,年近八旬。我为他置办了上好的棺材,定制了崭新的寿衣,大哥和环哥为他作了净身洗礼,驻地部队派军车将灵柩送回老家。村里提前得到消息,铃声一响,人们倾巢而出,为老人举行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葬礼结束后,我回到老屋,吃了弟媳准备的简单午饭。二门楼没了,西厦房拆后也没再盖,院子比原先宽敞明亮了许多。我不再记恨弟媳,一个年轻寡妇,能守住家门,养活两个娃,实属不易。但无论如何,那个久萦于心的阴影仍难以从我心头弭除。临上车,我不由回望老屋,再也忍不住,泪眼婆娑,觉得爷爷的美誉、母亲的善良和继父的奉献,连同那曾经辉煌的二门楼,在我心中一起扭曲了,坍塌了,不复存在了!
  开车的战士知道我家二门楼的故事,忙安慰说:“老人能有这个归宿,既是他积福行善的结果,也是你培德尽孝的必然。如今,社会前进了,物质丰富了,而人情却越来越淡。你和继父能做到这一切,的确难能可贵,值得我们青年人学习!”
  “说的真好啊!”我高兴地叫起来,扭过头,发现午后的阳光透过前窗玻璃给他稚嫩的脸庞涂上一层金辉,我欣然附和道:“但愿如此,希望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更好!”
  直到十多年后,我给父母迁坟立碑时,同样也给继父立了一座高大宏伟的墓碑。看着那由书法家书写和镌刻的碑文,看着那造型美观而又酷似二门楼的碑楼,我的心徒然变得踏实起来,倍感欣慰和自豪。
  【作者简介】梦萌,高级职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曾获各类文学奖项10余次。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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