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凌晓晨诗集《沅水谣》的哲学化倾向

2024-09-24 | 来源:本网 作者:梦萌
  我是怀着好奇心读完由凌晓晨作诗、李广彦摄影的诗集《沅水谣》的。恰好这两位作者都是我的朋友,李广彦是湖北作家,兼以书画摄影,是我多年网上的文友;凌晓晨是我三年前从上海回咸阳结识的诗人,而且同为水利人,所以特别亲切热络。这部诗集给我的直观印象有三点:一是以“一水一地”为创作客体所产生的新鲜感和新颖感;二是诗与摄影有机融合带来独特的视觉冲击和美感享受;三是囿于摄影画面和现场限制而遭遇诗歌创作的难度与高度更为突出。说真的,在我有限的阅读视野中,除上世纪五十年代郭沫若创作101首诗歌,由刘岘、黄永玉等插画出版,后又由刘岘单独作画101幅再版精装本《百花齐放》外,此种出版形式的纯文学书籍不再多有。《沅水谣》洋洋洒洒230首,而且这些诗歌的创作灵感和引爆点,是中国水利文协与《诗刊》社联合当地政府举办的“幸福河湖 · 巡沅江看沅陵 ”的活动,水和地域特色非常明显。比起《百花齐放》,《沅水谣》写作难度更大,挑战性更高,更具有现场感和时代精神,堪称新时期文学艺术的一支奇葩。
  这使我突然想起“二酉藏书”的故事:相传2000多年前,秦始皇焚书坑儒,京城有个叫伏胜的儒生偷偷将家存书籍运出咸阳,舟车交乘,风雨兼程,最终将1000多卷竹简藏于湖南沅陵二酉山一个山洞。后来到了汉代,伏胜辗转千里把竹简带回京城,可惜损缺大半。他又将竹简运至老家,潜心补遗,直到九十多岁,体脑渐衰,语焉不详,只好靠女儿根据他独特的发音和口型记录,终于补齐遗失的章节,这就是传世至今的《尚书》。从此,历代达官显贵,文人墨客,都专程到二酉山藏书洞访古朝圣,顶礼膜拜。正如凌晓晨在《二酉藏书洞》中所写:“伏胜老先生,你要怎么行进/才能把从咸阳到酉水的路程,理解清楚”?仿之,我也要问凌晓晨:“诗人啊,你要怎么行进/才能把从咸阳到酉水的路程,理解清楚”?……是巧合?是奇缘?抑或是历史重现?由此便知《沅水谣》之珍贵,亦便知诗人诗情之焕然和诗集意义之深远。
  凌晓晨是一位基层水利执行官,长期以水为伴,与钢筋混凝土厮混,久而久之,就成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像水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纯粹的哲人和诗者。他除了处级官衔外,还身兼咸阳市诗歌学会会长、中国水利作协诗歌委员会主任等社会职务。他是一位高产诗人,已发表作品数千首,出版诗集7部,获得全国和省部级各项奖励40余次。他已六十出头,看起来却像四十来岁,黑黑的、胖胖的、矮矮的,还有一双看透一切的蟹目和一枚常常生出许多稀奇古怪想法的圆圆的大脑袋,以及一张说话嗡声很大妙语连珠且毫无遮拦的嘴,这种形象使我不由想起客观唯心主义创始人的柏拉图。柏氏哲学体系博大精深,其主旨是:世界由“理念世界”和“现象世界”组成。理念世界是真实存在,永恒不变,而人类感官所接触到的现实世界,只不过由现象所组成,而每种现象又是因时空等因素而表现出暂时变动的“理念世界微弱的影子”。
  读凌晓晨的诗,字里行间及其氤氲纸背的意蕴,无不流觞这些“理念世界微弱的影子”。无论时间与空间的交织,也无论听觉与视觉的移替,抑或“由现象所组成”的概念、判断、联想、灵感、抒情、怜悯、宣泄、悲愤等形而上的东西,以及由此派生的鱼、猪、狗、鸡、井、路、桥、山川、河流、舟船、马帮、舵手、美女、将军、渡口、村庄、茶园、竹林、腊肉、古堡、吊脚楼等等具象,全都在哲学的渊薮中变得具体而鲜活、玄秘而深邃。这种哲学化的诗歌与诗歌化的哲学抑或哲诗一体化的创作倾向,浸润于凌晓晨的整个诗歌体系,而《沅水谣》堪称集大成者。括而概之,他的这一诗歌倾向主要体现在“三向之意”。
  一是在大自然的原汁原味中发掘诗歌哲学化的向真之意。
  道法自然,乃老子哲学思想的精髓,意思说“道”就是“自然而然”。在凌晓晨看来,哲学产生于自然又规制和解释自然,所以哲学与诗歌的关系正如海德格尔所言:“哲学是诗歌的近邻”。这一思想理念,在《沅水谣》中得到普遍体现,成为其诗歌艺术的一大特色。他的许多诗歌,看似写自然现象,背后着力揭示的却是深刻的哲理和宇宙万物的因果机缘,读起来颇具厚重感和深邃感。
  如他写水的行进,“感知水的深度与宽度/似乎闲来无事,却又婉转旖旎”,于是诗人寻流的眸子里,就闪耀出“水是生命之源”和“水的七善”品格的哲学光芒。“揭开地层的纹理,有珍藏的碧玉/撕开心胸的纠结,有千山万水的情意”。在这里,“纹理”与“碧玉”,“纠结”与“情意”,隐含着多么深刻的哲学大义啊!他写水源,“静听自然的源音,在另一侧/翠峦晴柔,蓝天白云”。他写夏天,“一种保持微笑的秘密,幻化的温情/反复舔食文字持久的信心”。“反复舔食”四个字,活勃勃将夏天孕育生命的“秘密”,“幻化”为“温情”和“信心”,由此哲学的精髓便被抒发无余。凤凰山在他的笔下,“其实石头的灵性,以坚硬延伸牙齿/以工具代替手臂,以尘土化为种植”。山崖对他来说,“以亿万年的岁月,将石头的生命/固定在一处,雄浑壮阔,结构严密”。而白云则“像揉皱的白纸团,飘在天空”“与天空对峙,仿佛时间的裂隙”。这“灵性”,这“牙齿”,这“种植”,这“揉搓”,这“裂隙”等,不经意间皆成为天然去矫饰的哲学的珠玑。
  这样以来,诗人心中的生态观就变得更加崇高而执着:“梦想在天空,也在对视的观望中/选择光线和角度,也在选择心情”;“蓝天透明,你如柔软的花束落在其中/……你在删除还是存储,溢出美丽之外的风景”……一幅幅多么优美的图画,一句句多么深刻的哲理啊!大自然的原汁原味和哲学的本真根元尽在其内,读来思接千古,万虑皆考,魅力无穷。
  二是在水的“上善”品质中提纯诗歌哲学化的向善之意。
  水是生命之源,而哲学是生命之觞。这个三段论式自然而然地赋予水蓄库、泄洪、发电、灌溉、养殖等的灵感和激情。这是凌晓晨诗歌的本色,也是《沅水谣》的显着特点。打开诗集,无论题目还是诗行,也无论意蕴还是氛围,扑面而来水的旖旎与沉静、水的润泽与跌宕、水的包容与共生等,都饱和在一切事件和细节之中,哲学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诗歌的胞衣。
  如《远眺交汇处》:“水与水相遇,是何等高尚的给予/不分你我,很难分割”。又如《龙吟滩》:“驮着传说,传说也是宝藏/而任何一场洪水,都有苦难的标高”。而在《沅陵的水》中,他又说:“沅陵的水是香的,花草树木小溪/清纯如栀子花开 ,在想象与期待之上飘荡/捧一掬在手,香味会从眼睛里溢出”。甚至一个宣传片,也喧哗着向善之歌:“沅陵的水,淹没了机智勇敢/八百里洞庭,飘浮在水面的/一边是悠闲,另一边是泛滥”。“沅水在河长公园里画像,根生在沅水/广阔的江面上,看河水堆积的高度”。在这里,水又成了一位丹青妙手,根植于水,河面却见“堆积的高度”。这高度,是老子的“上善若水”吗?是孔夫子的“智者乐水”?水的向善品格由此可见一斑。
  这种向善之意不仅体现在地面水体,也隐含在空中降水和地面建筑。如《屋瓦》写道:“空中水的循环,从海面上升腾/在山顶生成云朵,与冷观相遇/而雨被屋瓦柔情的接待,是弧形自然”。且看船与岸:“水很深,凤滩不再艰险/码头通往河街的斜坡,淹没在水下/犹如过去的时光,在一本书中珍藏”。水库大坝也是:“截流蓄能,转换自然的方式和节奏/是人间独有的结构,而非神圣/那种吸引和冲刷,形成几何的轨道”。就连寺庙也充满善缘爱意:“传递的韵律和节奏,启迪山水的萌动/一串串脚印,让天空寂静”。吊脚楼尤甚:“由木料筑成的吊脚楼,是力量与岁月的积累,也是苗家人/留给山水的记忆”。
  除了具象之外,对人和人的一些活动,也显露出殷殷善意。如参观,他说“一滴水,认识另一滴水/偶遇的叠加方式,是否通向熟悉/清净,天真,真诚之中的纯粹”。如聚会,他诘问:“聆听者是谁?越过山水的风云/一场际会,设定生命的主题/来源是水,回归也是水”。又如在《云集》中,他激情满怀地高歌:“水,还是水。无论何时何地/云行雨施的过程,创造之后的晴天”。这创造,这过程,这晴天,不正是对水上善品质的褒誉和慨赞么?
  三是在生命演变过程中揭示诗歌哲学化的向美之意。
  生命本身就是一个哲学存在,所以才有了生命哲学。唯物主义的生命哲学是从达尔文“进化论”开始的,是对生命发生和发展一系列自然规律的提炼与升华,其核心思想是“竞争”,即“自然选择”和“优胜劣汰”。看看诗人是怎样在生命中发现哲学进而诗性大发的?
  一个普通的签名,在诗人笔下竟赋予了生命:“无论熟悉还是陌生,突破生死/生活在今天,构成你的生命/因为你,这种延续就是永恒”。他还说,“参与者,有梦/有人天生喜欢竞争,搞对立”。“筛选的结果,一批又一批淘汰”。他说狗,“狗的感觉不会因人而异,贫困与富裕/与狗无关”;他说猪:“人来欢,本能之上的欲望/人恶厌,俱是习性之外的偏见/人的生死,与猪无关/猪的生死,也绝非贪念与口腹方便”。对于鸡和蛋这个亘古流传的哲学话题,他用“鸡不语”做了巧妙的回答:“心脏跳动,蛋黄与蛋白质的组织/组成血液和肌体的元素,直到破壳而出/父亲是谁,无关要紧”。哲学的意图深植生命的内核。
  也许是职业缘故,诗人对水和鱼特别敏感。放生在他眼里纯粹是一次生命的蜕变:“鱼的上溯的爱情,遇上诱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唇语相对 ”。还是鱼,他说,“三维或者四维,逃亡或者出离/都不是一条鱼的思考,生死犹存”。鱼水之欢是人类爱情的最高境界,诗人却移情于鱼:“是内心一次又一次的激动,让你/死去又复活,把爱种在水中”。而且他说鱼是有思想的:“人与鱼可以沟通,子非鱼安知生死/鱼非子,焉知情感的交流”。再进一步,他将鱼和人加以比较,“还有血液与海水的关系,一样凝重/鱼与人,彼此并不陌生”,“呼吸空气和腮帮子进水,是一样的/鱼儿跳个不停,云朵挂在天空”。最后他由人工增殖引发,深刻揭示了生命的本质:“人有许多仿生的本能,培育一种/没有爱情的爱情,优生优育/必须是远距离的征程,与信心/与激情,爆发的一刻”。
  凌晓晨对硕果的生命信息尤为执拗痴迷:“然后,我将种子埋进泥土/让梦想摆脱时间的囚禁,连同果肉/那舌头,嫩红的,发黑的/在花蒂根部,有特别苦涩的药性”。他说泉水,“有时是流过的泪/有时是云朵的微笑”;他说竹子,“竹梢弯曲如弓,将太阳从山脊间弹出”。而藤与树,“纤细而温柔,记忆每一次再生/引导藤的命运走向高处,不计生死/树将腐朽的年轮献出,汇聚根部/巨大的潜能,高举凌霄花的笑容”。在诗人的眼中,甚至连农家腊肉也散发着生命气息:“快乐与幸福的珍藏,只有熟悉/一头乐不思死的猪,一生的滋味”。我曾戏称凌晓晨的诗歌是种植的,像他爱人经营的种植园一样,收获的喜悦要用车拉马驮,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出处:“种瓜得瓜,一粒种子把奇迹留下/在另一粒种子中扎根,譬如想象你/有一千万个,彼此模仿”。
  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所以诗人笔下,人的生命状态更是异常鲜活和多姿多彩。他说船家妹子像一朵栀子花,“淡淡的甜美,清秀而可爱/歌声继续,流水飞快”。而对于孕妇他写道:“热爱与拥抱,都是欢喜的趋势/怀中天地,孕育生命最初的根本”。对于新陈代谢,请听一老一少如何对答:“暗藏你的签名,这一生与未来的一生/在交换一座建筑,补修或拆除”。多么轻松,多么爽快,又多么无奈啊!在诗人的喋喋咏叹中,于是生命就愈加充盈着哲学和美感的力量!
  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九章》中说,“诗歌比历史更富有哲理”。着名作家李训喜将这一理论具体化到诗歌的创作实践,在《沅水谣》序言中,他总结出凌晓晨诗歌的四个特点,一是“时间晶体”,二是“创作自觉”,三是“诗性奥秘”,四是“抽象能力”,进而解释道:“诗人并不期望在语言中让读者仅仅看到日常可见的山川、人物、场景,而是要透过语言,召唤、聚集、带出隐藏其后的某种‘诗与思?’,这种‘诗与思’最终导向的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我理解,“诗与思”即“诗与哲”,这一看法和我的体会不谋而合,所以我更加称道凌晓晨诗歌的哲学化倾向——也许这正是诗歌突破当前发展瓶颈而被人们日益重视的一条正途。
  【作者简介】梦萌,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曾获各类文学大奖10余项。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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