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亭:祖父的背影//文学大院

2024-09-04 | 来源:文学大院 作者:杨焕亭

  一

  那年我23岁。

  祖父去世的时候,我正在西安城西南角的大学课堂上听文选课老师讲《三国志》里的赤壁之战。

  中午吃饭时,同窗从学校大门口的邮电所回来,隔着老远喊有我的家信。

  接过牛皮纸信封,道一声谢,匆匆回到宿舍,一看那熟悉的字体,便知是表弟的飞鸿。他远在兰州军区的部队服役,平日里喜欢舞文弄墨,不知道他会带给我怎样的喜悦呢?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目光就吃惊地停在了几行赫然的字迹上:

  咱爷病危,大概时间不会太久了……他躺在炕上,总是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二哥的名字,你如可能,赶快回来,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我顿时便陷入了无言的仓皇。

  祖父病了有一段时间,我暑假回家的时候,他已不能像往年那样,与邻居的五爷在一起喝茶聊天了,躺在炕上喘着气对即将返校的我说:“咱家几辈人,就出了你一个大学生,去了就好好念,不要动不动就往回跑。”这带着家族期待温度的叮咛还在耳边回响,他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对于从小没有少挨他的责骂,也没有少领受他的慈爱的我来说,是多么地无法接受,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回到他老人家的身边。

  乡距省城不过百十余里,算得上城郊。然而,那年月,除了每日有两趟途经县城的火车外,其他交通工具少之又少。下午,向班主任请了假,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前总是晃动着祖父肩佩褡裢,拖着很长的旱烟袋的身影。好不容易熬到凌晨四点,悄悄地起身出了大学的北门,沿着护城河,转进南院门,聆听环卫工人清扫街道的节奏声步行到火车站,正赶上早班去余下镇的列车。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已经站在长途汽车站的售票窗口了。孰料售票员说,到镇上的早班车已经开出,可以等下午两点的下一班车。可我等不及,好在村子距县城也就25里路,又怎么能够迟滞我的那颗似箭归心呢?没有多想,转身就朝县城西关奔去……

  走过含烟吐翠的竹园,绕过蛙声荷香的池塘,迎面碰见邻居的大婶,开口就是长长的叹息:“唉!娃回来迟了一步,你爷昨夜咽了气……”仿佛一下子天就塌下来了,我甚至来不及回应,就径直向家里跑去。隔着老远,看见三叔父家门口已经贴上了白纸对联……

  我的泪如决堤的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为没有能够最后看一眼爷而纠结,而痛惜。入殓的那天,跟着父亲、叔父、姑母、姑婆和我们兄弟几十人向祖父做最后的告别。灯光下,他的面容很安静,就连那一口美髯也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只是双目紧闭,仿佛安静地睡去,仿佛生前不曾有过任何的烦恼和困顿。然而,当夜与母亲叙话时,她一句“你爷这一辈子不容易”却勾起我对他人生命运丝丝缕缕的回忆。

  是的!他的人生,多味而又多难。刚刚过了知命之年,祖母丢下小姑母,溘然而去。尽管他也明白,鳏夫养娃,又是爹又是娘的日子不好过,然而因为担心继母虐待小姑而宁愿为孩子找一个奶妈,却拒绝了姨婆(祖母亲妹妹)要她续弦的劝告。可他没有想到,那期盼着有一个女儿的奶妈见姑母长得灵性,竟然有一天带着她远走他乡了。在寻找女儿的日子里,祖父与父亲和叔父带上干粮和寻人启事,整日风尘仆仆地奔走在乡间路上。当有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打听到奶妈隐身下落时,他竟然没有丝毫的恼怒和责问,如数支付了奶妈的费用,转身抱着女儿踏上归途,从此将姑母托付给了我的母亲。正所谓“长嫂如母”,多年以后,当姑母已经结婚生子后,姑嫂间的那份亲情却伴随着岁月流向深处而日已浓稠,以致我的表弟童年时一年中总有许多日子是和我们一起度过的。

  生活仿佛一座炼丹炉,炙烤着这小个子庄稼汉的肉体和情感,也切割着他因姑母婚嫁而暂时得到修复的创伤。1967年正月落雪的日子,祖父的长子、我的父亲在与病魔相搏年余之后,终于疲惫地倒在了人生48岁的纪程。村头的大喇叭里“造反有理”的“豪歌宏声”横空回旋,我们撕心裂肺地哭声就显得那么苍白而又渺小。我不知道曾祖父去世时祖父是怎样的悲天哭地,也只是从母亲口里断断续续第听她描述离开祖母的日子里,祖父是怎样形影相吊,肝肠寸断。现在,在我十七岁的目光中,一夜间祖父的须发灰白了,身子佝偻了,成了一个地道的风烛残年的乡间老汉,一个遇人沉默寡言却喜欢一人独语的郁郁寡欢者,一个目光中写满白发人送黑发人悲哀的踽踽独行者……

  六年后的这个夏天,他终于结束了疲惫的人生旅程,遗爱子孙,告别尘世,追寻他的儿子去了。

  祖父的坟茔就选在父亲的墓地上首。出殡那天,天落了濛濛细雨,跪在砖箍的墓堂前,望燃化的纸钱,化成一只只黑色的蝴蝶,被风带进玉米青纱帐,星星点点地落在玉米缨子上,我的泪眼模糊了。冥冥中似乎看见,父亲搀扶着祖父登上云端,朝着遥远的天际而去,而耳畔回想着姑母呼唤父亲的哭声。我的头紧紧地贴着土地,一任泪水洇湿膝下的小草。

  “爷!您走好!”

  “大!儿想您!”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重复着简单而又沉重的句子。我多么祈愿,他们父子在另一个世界不再经受分离的情感折磨,而重享在人间的天伦之乐;我多么祈愿,他们的在天之灵,护佑我的家族,血脉永续,家道中兴。

  二

  安葬祖父的第二天,我来不及度过为他守墓和“打怕”的头七,就匆匆回到了大学。

  每每舍友们进入酣梦之乡后,我久久地瞪着门外楼道里昏黄的路灯,听墙外来来往往的车流声,脑际却盘旋着关于祖父往昔日子的枝枝节节。

  听父亲说,我的家族乃是东汉太尉杨震的后裔。杨震是大儒,是他的后人引以为耀的读书人。然而,我家到了曾祖父和祖父这一代,却成为目不识丁的地道的农民。他们似乎更看重家族置了多少土地,日子经营得如何。因此,父亲只是念了几年私塾,就取代祖父而成了“忠义堂”的当家人。然而,青春父亲却从祖父的人生履历中读出另外的况味。那就是没有文化,日子过得再殷实,仍然得不到在老村舞台上的话语权。于是便暗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供我门兄弟把书念成,改换被人瞧不起的门风。而我就在端坐在神龛里的祖先杨震的目光注视下,在父亲的策励下,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小学,并且以高分被中学录取,从而也获得了祖父隔辈之爱的机会。

  这种爱承载着日子的沉重。那是一个清贫而又单纯的年代。刚刚分家不久的父亲还没有力量支持他的儿子上学校的食堂,背馍便成了我读书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学校在八里外的镇上,每逢周三,有半天假回家取干粮。然而,有一天,当我带着饥饿的肚子回到家中时,母亲却告诉我说,家里已经断顿了。父亲拿着她织的土布到河南去换粮,还需几天才能回来。她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玉米面为我做了一碗搅团后说:“你舅家离学校三五里路,他家人少,先给你烙些杂面馍,等你大一回来,妈就想法把馍送去。”回到学校,已是暮色沉沉,忍着饥饿,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中午,就到了五里外的舅家。舅父那时正年轻,听了我的叙说,盛了一大老碗粘稠的小米粥说:“看把娃饿成啥了,放开吃,不够了锅里还有。”但我很快发现,妗子只是看着我吃,自己却始终没有端碗。而且自始至终没有一块馍给我。

  那情景是那么强烈地冲击了我十三岁少年的心,再也不好意思向舅父开口了。甚至当他询问我来有什么事时,竟然鬼使神差地用一句“没事!我就是想舅了”来搪塞。回到学校,立即埋头写作业。晚饭时候,我没有回宿舍,一直在教室里待到下自习,才匆匆上了床。夜色中,就听见有同学议论说,我带了白面馍,不敢在同学面前吃,一个人在教室里独享。那一夜,我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第二天,入春以来第一场大雨倾盆而下,饥饿的折磨,使我的心根本无法停留在课堂上听老师读子曰诗云,总希望从雨幕中走来父亲的身影,为此而受到老师的批评。就在这时,有一个身影在门口闪了一下,老师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对我说:“你爷给你送馍来了,你去接一下。”我顾不上向老师辞行,就跑进了雨雾中。

  祖父戴一顶草帽,披了一件三叔父从建筑工地上拿回的蓑衣,除了上身的黑布衫尚留有干处,整个裤子和鞋袜全湿了,淋透了的草帽沉重地压在头上。走进学生宿舍,他将馍口袋递到我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饿坏了吧?你大夜儿个黒间回来,你妈连夜给你做了玉米面发糕。”祖父一边卸下蓑衣,到门外甩水,一边督促我说:“快吃!还热着呢。”

  我哽咽着喉头“嗯”了一声,拿起一块掉渣的发糕,狼吞虎咽起来。祖父就坐在我的对面,待我连续吃了两块馍抬起头时,就看见他老眼里浑浊的泪花和夹带着疼爱的慈祥的目光。

  “慢些吃!不要噎着。”祖父说。

  “嗯!”我拿起第三块馍,往口里塞时,发现祖父一直忍着的泪水终于滚出了眼角,流进了岁月留在两颊的沟壑。我无法想象,大雨滂沱下的八里路,他是怎样沿着随时都会崩塌的新河河岸走过来的。然而,幼稚的我除了带给他一抔泪水外,竟然想不起一句安慰的词,直到他拄着木棍的身影重新融入雨雾中,越来越远……

  其实,他与我在一起总共也就是20多分钟,他不愿意多停留,是怕耽误了我的念书。很久很久,那背影都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这种爱也嵌入了他人生的祈愿。也许是祖母当年病逝成为他永远难以弥合的伤痛,于是,他总是希望自己的孙辈中能出一名可以悬壶济世的医者。他的好友、邻居五爷的儿子学了中医,每每周末从县医院回到村里,来求医问药者络绎不绝,门庭若市,少不了带些乡间的礼品表示谢忱。每逢这时候,祖父总是带着羡慕的口气对我说:“看五爷家你金娃叔,学个看病的手艺,家里的鸡蛋挂面吃不完。你记性好,多看些药书,将来也当个看病先生。”可我那时候,满脑子的《创业史》、《红日》,热衷于写一篇好作文,让语文老师拿到班上宣读,或者登了墙报,虚荣陶醉几日,把他老人家的叮嘱当了耳边风。

  学校闹革命停课的十月,我回到了家里,刚要穿越天井到上房去见母亲,就听见祖父在厦房里叫我问话:“学校停课了?”

  “嗯!”我点了点头。

  祖父的脸顿时严肃起来:“学生不好好念书,给先生寻啥事呢?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如今的娃都忘了。”说着从炕头上拿出一本书说:“我从你金娃叔那儿给你借了一本药书,没事了好好念,将来学成了,也有人给咱屋送鸡蛋挂面呢。”

  我接过书一看,就为祖父不识字而叹息,那根本不是药书,是一本秦伯未先生著的《中医学概论》。好在我在学校对古典文学情有独钟,先生书中引用的医古文引起了我浓厚的兴趣,一整个秋冬,竟然将《中医学概论》的许多章节背过了。诸如木、火、土、金、水与人体心、肝、脾、肺、肾相对应;诸如表里寒热、虚实阴阳所谓“八纲”,又如“心主神明”、“肝藏血”、“肾主水”等竟然也能说过八九不离十。祖父听了,眉宇间就溢出会心的笑,目光就满含着对未来的期待,晚上特别要我陪他睡,把放在顶楼上已经捂熟的火晶柿子给我吃。

  然而,我终究抵挡不了文学的诱惑,在学校不断传来武斗消息的时候,我却在乡村静夜的煤油灯下,写着乡村的故事,做着走出黄土地的梦,且渐渐地在小县里有了些影响,因此而让他老人家十分失望。数十年后,当我以大部头的作品堆垒起自己的文学殿堂,在自己的叙事中再现宫中太医们望闻问切的情态时,就十分感谢他当年那一份“望孙成医”的情怀,为我积累了在课堂上学不到的知识。

  三

  我至今仍然弄不明白,拥有百亩良田,槽里拴着骡子马的我的家族,竟然人老几辈都是白丁。特别是祖父与二祖父,兄弟两人中没有一个识字的。然而,在我晓事以后,就透过他的言谈举止,看出他对于“耕读传家”的朴素承继和赓续。

  不知道请教了哪位饱学之士,曾祖父为祖父和二祖父起了“克忍”、“克让”的名字。我读了中国文化史之后,便知道这是蕴含着“儒家”修身之道的词汇。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克”代表着一种对自身的抑制和约束。“克”与“忍”组成一个词组,就含有了省身克己,忍辱负重的意思。祖父对于自己名字是否做过延伸思考,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印象中,他一辈子都是克己为上,百忍修为的。“二祖父”虽名“克让”,然而,却事事占先,争高论低,祖父总是以兄长的宽容,任劳任怨。乃至在分家时,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兄弟反目。不惟在族中是这样,对待左邻右舍,也是严己宽人,从没有过脸红声粗过。甚至在一些场合,受“村盖子”的气。

  他心中对于念书人的敬畏和尊重,并不以自己不识字而有丝毫的淡漠,而且把老舅爷为先人容堂撰写的一副对联的熟记在心,常常很严肃地念叨着“光前芒种书中粟,裕后勤耕心上田”,提醒我们珍惜时光,好好念书。老舅爷是我的家乡“周至”和“户县”一带有名的画家,旧中国时,为维持生计,常常拿了自己的画作到西安钟楼下去卖。记得祖父在了解到我在小学成绩优异,就于年节期间,带我去老舅爷家走亲,不无自豪地向他的岳父夸赞杨家门风变了,几个孙子念书都很勤奋。他并不知道,我童稚的目光却痴痴地望着“圣母”玛利亚画像下方的一幅梅花,仿佛闻到了那穿越寒冷的暗香。不久,我竟然在自己的作业本的上画了一支寒梅。我的写梅情结,就是从那时候播进心灵深处的。至于他大年初一,带着孙子们挨家观看父老乡亲门首的春联的结果,就是催生了大哥写毛笔字的欲望。有一天,当我们不再端着“包子”去村里找读书人写对联,反而是大哥摆开的桌前,涌满了求写对联的乡亲时,祖父站在一边,欣慰地笑里就含了“杨家门风变了”的自慰,他的背影在冬日的暖阳下,一下子显得高大起来……

  2024年9月3日

  作者简介

  杨焕亭,中共党员,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咸阳师范学院兼职教授。曾任陕西省作家协会第五届理事,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第二、三届理事,咸阳市作家协会主席。先后在人民日报等国内报刊杂志发表作品近500万字。出版散文集、学术专著、长篇人物传记、长篇小说计14部。长篇小说《汉武大帝》《武则天》《汉高祖》均为三卷本,计370万字,被学界称为历史题材“三部曲”。其中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大帝》获湖北省“五个一”工程奖,参评茅盾文学奖评选。作品曾多次在国内评奖中获得奖次。

责任编辑:李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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