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泥池中的高尚之花——读梦萌长篇小说《金喽啰》

2024-08-26 | 来源:本网 作者:李 星

  梦萌属于那种年轻时不显年轻,年老时却又不显老的人。上世纪八十年中后期到九十年代初,正是他为文学发烧的年代,写散文、报告文学、中短篇小说,创作热情旺盛。正是这时候,他写出一部很有激情和文采的长篇小说《爱河》,并热诚邀我写了序言。但是此后,我们之间的联络就越来越少了,直到2010年前后他送来一部长篇小说,大概叫《倾城》吧。我看了以后,觉得文采、激情依旧,才华依旧,就是情节之中加了太多的民情风俗及旅游景点等素材,消弱了小说的艺术感染力。五、六年过去,他打电话说,他的一部新长篇出版了。我心想,他虽然有才气,但写作观念要是还停留在传统视野上,是很难突破的,直至接到《金喽啰》还为他担心。但读了之后,我却吃惊不小,一是写的不再是乡土题材而是社会敏感题材;二是他的年龄已过六十了吧,不仅文笔、才情依旧,更重要的是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他的观念和视野不仅超越了地域限制,而且很时尚,充满青春气息;第三,作为农家出身、体制公务员身份的梦萌,突然有了思想家的气象,不仅对作品中所涉及的当代社会各种生活方式十分熟悉,给我以见过大世面、有大阅历之感。而且他突然变得很有思想,不说火花四溅,才情横溢,但却也常常表现出不俗的见解和思想穿透力。正如作品开头和中间的博文显得很有知识,景物描写很有高速公路时代的速度感和动感,一些议论、分析也很深刻,具有哲学的意味。俨然一个饱读诗书的学问家和有资格的文化人。

  在传销这一群体性诈骗题材中,从以下几个方面,突显了《金喽啰》的非凡之处。

  首先是作者对人性和大众关怀的立场明显,表现了参与传销的人大多是社会竞争场上的弱势人群,人生命运的不幸者、下岗工人、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退休人员、以及遭遇生计之忧的基层公务员等,真可谓各有各的不幸。正因为生存堪忧、艰困、无安全感,他们才更容易相信一夜暴富的谎言,折射出经济社会转型期,分配收入的不公和社会保障的缺失。相比为商业集团利用的社会舆论对于享乐主义和高消费的引导与影响,小说对于政府相关职能部门及一些地方政府为了地方利益,不仅在其萌芽状态视而不见,制止不力,甚至支持和保护,作品的批判意识都十分尖锐鲜明。而在引起媒体和上级领导关注以后,他们又用“文革”和“搞运动”的方式,不管广大普通传销人员的生存和生活,搞打砸抢,突击取缔的整治造成他们流离失所,有的甚至走上刑事犯罪道路,让隐蔽很深的骨干分子逍遥法外。风潮一过,他们又重新穿上“马夹”,使变相传销故态复萌。这些地方政府和权力的放纵,以及充满善意的舆论引导,好像是与文学关系甚少的社会学问题,但其实却从深层次考验着一个作家的倾向和良知,关系着文学创作的立场和导向。梦萌的《金喽啰》也正是在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谁的根本问题上,体现出自己为百姓大众代言的勇气和良知,使其具有了社会批判的意义和价值。

  小说成功塑造了萨雷、俞溟、桂平筠、三哥、司令俊男,老韩、郑越、乐正、瞎瞎大爷等处于传销网络中不同位置的人物形象,生动而具体地揭露和展示了人性的复杂与黑暗,善良与光明。他们离我们很远,其实又离我们很近,就在我们之中。萨雷,那是一个多么有口才、有魄力、有行动力的领导者;俞溟、桂平筠是两个多么善解人意、热情似火、具有吸引力的中年女性;萨风、老韩、郑越的忠诚、正直、朴实,都是我们日常所见的体制内的“同志”。他们的不幸,是轻信不该轻信的人,又以连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理由去影响或者欺骗别人。只有萨雷与众不同,他太爱权力,太爱女色,又太有统治力或者叫领导力,让天性柔弱的女人以他为自己的依靠。司令俊男身上更多了知识分子常有的怀疑主义者的不相信和寻根究底,以及同情心。而瞎瞎大爷却又多像社会上靠偷税漏税、靠结交领导赢得资源,发了昧心财,却又充大爷的“慈善家”。萨雷是俞溟骗来的下线,在传销网络中属于三级管理者,果然不负她所望,以强有力地手段实施行着有效的管理,使网络得到发展,也引起下线的不满,软弱的俞溟只能看着他的壮大和掸权。幕后的神秘女人尤晚春,只好采取手段,将与司令俊男爱得死去活来的俞溟调离爨城。这是社会人性的影响,也是更大范围内权力及权力运作的影响和模拟。

  小说还以较多篇幅写了男人、女人的性欲和性爱,写了俞溟和桂平筠两个女人对在事业上与她们三心二意的美男子司令俊男的争夺。在那样严格的层级管理和神秘氛围中却有着一个个真实与虚拟的家,过着正常夫妻生活。性欲与金钱欲是一种互相隐喻的关系,桂平筠想以师生、上下级关系据司令俊男为已有,俞溟却利用层级优势,横刀夺爱,与他建立隐秘的爱巢,做长久夫妻。从性爱、家庭的角度,小说写出了这些为虚构的百万富翁梦奋斗的人,特别是女人的性欲望及希望有强大男人依靠的生活梦想,表现的是共同对传销组织的怀疑和心里空虚。“666”查抄之后,桂平筠的精神失常和设计骗来司令俊男妻儿的报复行为,表现出的正是她在爱情与财富梦想破灭之后的绝望和疯狂。

  记得美国文艺理论家苏珊·朗格在《艺术问题》一书中说过,艺术的最高境界是由具体、个人出发,并经具体、个别最后到达共性本质及高度抽象。《金喽啰》不就是一部像中外文学史上大量出现的那些寻宝小说、孤岛小说乃至财富神话小说、乌托邦小说吗?不正是以生动具体的个别人和特别的遭遇,抽象着人的善与恶、光明与黑暗、伟大与渺小、强势与软弱、高尚与卑微的活剧、闹剧、幻剧与悲剧吗?还有“金喽啰”的传说和典故、颇通人性的藏獒“知无”、爨城的考证及历史演进,以及神秘难解的“教化诗”等,与其说暗示或指向着“虚无”,不如说否定着贪得无厌的欲望,包括财富、金钱欲、情色欲和权欲、统治欲,而戒贪抑欲、除恶扬善正是一切宗教的共同本质。

  司令俊男不仅是《金喽啰》中的核心人物,而且担任着作者的叙述代理人的重要角色。他是被体操老师桂平筠欺骗进爨城的,并经过一沟、二沟、三沟的洗脑程序,已入股分红,并成为网络传销组织中的一员。然而这个据说总部在深圳、树大根深的国家重点项目诡异神秘的行事方式却让他心生疑虑,不仅发展不了下线,而且在得知有着悲惨人生经历、家中只有新男友给的三万元购房款的同学刘篆竟也被桂平筠骗来入伙的消息后,他终于看清了这伙人贪婪残酷的本质,并暗地制定出一个摧毁、揭露他们的计划。在连发两篇博文初战告捷之后,他又利用和俞溟的同居关系,一步步地搜集到涉及高层机密的材料为证据,并在萨雷、俞溟这些人的眼皮底下,以发展下线的名义,请来了记者秦二尊。秦二尊果然是个老江湖,一眼就识破他们做的是什么把戏……终于天翻地覆慨而慷,网络、报纸、杂志、电视台,从地方到中央,从云南到陕西全面出击,一举捣毁了这个传销体系。司令俊男并不是一个被人威胁暗算了也不声张、好看而不中用的空心美男,而是个有思想、有主见、柔中有刚的反传销英雄,一个狠角色,一个行动者……萨雷之流看出他的危险性,也提防着他,但却没有料到,他的行动是这么迅速。

  可贵的是,梦萌并没有按传统英雄的套路来写他,也没有去写他成功后的得意忘形,反倒去写他的犹豫、悲哀、痛苦、疑虑与自责。他感到悲哀,既为桂老师悲哀,也为自己悲哀。他自责是他出卖了她,也出卖了连锁销售。他甚至对自己正在实施的计划也产生了怀疑和动摇。天啊!这才是开始,后边的打击力度将会更大、更激烈呀!那么,他问自己,不这样又能如何呢?还能让大家再编造谎言去骗人吗?还能让魔鬼似的网络再捉弄和坑害更多无辜的人吗?他觉得自己正处于人与鬼、英雄与叛徒之间,完全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而对正热恋着自己与曾经的老师,他更是“既同情怜悯、又痛惜留恋。”甚至还想着这些财物的损坏,人身与精神的伤害,这些曾经真实又虚妄的家“能否修复,又如何修复呢!”……

  这是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之下司令俊男真实而又矛盾的心理,也是贯穿全书的一种不仅挥之不去,而且愈挥愈浓的心理情怀——它叫作同情,植根于弱者之爱的心理情怀,也就是我们现在都知道的一种博大的爱和深厚的悲天悯人意识。到此,司令俊男这个形象上升到一个高贵的具有典型意义的境界!他不仅不居功为傲,相反是自我否定、自我怀疑,并把自己置于“人与鬼”、英雄与叛徒之间,这不是“判断力”的失衡,而是他精神的崇高与心灵的巨大超越!这种“英雄”在曾经被高度净化,因之也概念化、教条化的中国当代文学中太罕见了。不是生活中没有,而是少有人去深入体察、探究真正的英雄那些丰富、博大而也更为真实的心理情感世界,而只知采用那些大而空地“豪言壮语”去包装他、美化他。这才是违背人的真实之情、之性的苍白与无力,是虚假。实际上处于文学圈思潮、氛围之外的梦萌却能攀升到如此高的境界,实在令我惊讶。

  读了《金喽啰》,我始终在疑惑这样的题材、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物,梦萌是怎么得来的?采访的,听来的,撞上的?它的细节,包括环境和场景细节、心理细节,不可能这样深入,这样饱满逼真;是自己经历的,以生命体验过的?但梦萌的人生履历中似乎又难以插进这一两年的空间和时间,又从来未听他及周围文友提及过。难道,梦萌突然天才了,从别人讲述中产生如此的创作灵感,并用一个年逾六十的人的人生体验和感悟赋予题材以灵魂和血肉!我希望能听到梦萌先生的夫子自道。


 

  作者简介

  李星,196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文艺理论专业。历任《陕西文艺》《延河》杂志编辑,《小说评论》杂志编辑、主编,编审,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时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陕西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陕西生态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陕西图书评论学会副会长、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陕西省影视评论学会常务理事。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198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已出版文艺评论专著多部。

 

责任编辑:李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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