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江河

2024-07-28 | 来源:本网 作者:王愚
  在我的印象中,水文站的水位观测员的生活,大概是相当枯躁的。他们看到的是标杆,注意的是数字,纪录的是水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基本上是重复性的劳动。当然,如果从职业分工和社会的责任着眼,不能不承认水位观测员的劳动是值得尊敬的,他们的辛苦也是值得同情的,但如果仅仅去写这些方面,也许可以是评选模范人物和先进分子的材料,可以是以资人们仿效的楷模,可以是教育人们安心平凡岗位的榜样,却未必是触动人们情感、以至于震动人们灵魂的文学作品。
  这里不存在典型材料和文学作品孰高孰低的问题,它们各有各的作用,有时一篇好的先进典型材料,会起到文学作品所无法起到的作用,比如说可供讨论,可供学习,可以造就一大批推动社会主义事业前进的先进人物。当然,文学作品的作用有时也不一定能被先进的典型材料所代替,比如说能触动人的感情,能陶冶人的灵魂,能升华人的精神境界,能影响一个时代风尚的民族精神。
  我说这些近乎常识的话,意在澄清一种误解,似乎只要写出一些先进人物的事迹,就可以称之为“报告文学”或者“小说”。从这个角度看,水文观测员的生活的枯燥,不在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重要与否,而在于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中似乎很难表现出那些撼动人心的诗意来。
  然而,读过梦萌同志写两位水文观测员生活的报告文学之后,使我完全改变了那种过于自信的印象。不论是《水之魂》中的梅德新,还是《砖刻的勋章》中的马世林,他们的事迹自然有不少先进之处,尤其是马世林在洪水到来之际,不顾个人安危,仍然一丝不苟地记下水位的变化,保存了相当宝贵的水文资料,强烈的责任心确实值得仿效。但是,在我们这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他们的事迹,虽有突出意义,却绝非是什么惊天动地、举足轻重、关乎国家命运和民族前途的大事。梦萌同志的报告文学,却写得那样激动人心,使人读后久久不能忘怀,甚至使人感到人的一生也许缺乏做出轰轰烈烈壮举的契机,但一定要活得有追求、有价值、有灵魂,否则便枉在人世,从中领悟到一点使自已精神有所升华的人生体验。因此,这就不是一般的先进典型的材料,而是具有触动人们灵魂作用的文学作品。
  梦萌同志何以能做到这一点?照我看,主要是他通过自己的体验,着重在写这两个普通水文观测员的灵魂,写他们对事业的爱,对江河的情,对自己的人生价值较高层次的追求。
  梦萌同志把写梅德新的那篇报告文学题作《水之魂》,是很有见地的。就是那样一个年逾花甲,已经办过退休手续的老测工,照说他在风里来雨里去,默默无闻奉献了大半辈子,应该安度晚年了,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可以享享清福的条件,但他魂牵梦绕的还是那清波荡漾的恒河,那几乎夺走过他生命的恒河。他并没有斤斤计较于自己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他的全部生命同恒河的水涨水落,同水文测量的标志,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同悬空而行的缆道,紧紧联结在一起,甚至中秋节的月饼、石榴、香蕉、桔子,也会变成测量用的沙桶、望远镜、报话机、化验瓶、竹篙,或者径直分不清两者究竟是一体还是两样。从这些描绘中,恐怕不会有人再去衡量他从事的工作究竟意义有多么巨大,而是深深被老人那执着于江河、挚爱于事业的灵魂所震慑,所感染。一个人的灵魂能这样纯净而热烈,坦荡而无私,大概就不会被一时的风尚所左右,被狭隘的私利所蒙蔽了。这就不仅是一位普通水文观测员的明亮的心,而是人生旅途中应该十分珍贵的精神境界。
  《砖刻的勋章》中那位马世林,更是把水文观测房当作是自己的家,在他的概念中,水文观测并不仅仅具有职业、工作的意义,那就是他的生活,就是他的生命,而那像领带一样的汉江就像他的亲人一样。也因此,他可以一个人黑明连夜地蹲在观测房里,他可以每时每刻注视着水文的变化,他可以见微知变地从火柴的发潮预感到洪水的到来。也因此,他在洪水到来之后,仍然坚持岗位,直到连生命都受到威胁时,还要在砖墙边刻上水位的变化标志。说他不怕死,恐怕不见得,当洪水淹没了他退守的最后一处楼面时,他也发出“救命”的呼喊。但他终于坚守岗位,留下了可珍贵的洪水涨势的水文资料。因为他的生命和水文观测已经融为一体,保护和记载下难得的水文资料,同保护他的生命原本就是一致的,没有什么区别。他热爱生命也热爱水文观测,舍掉生命同舍掉水文观测资料,对他来说,同样是不可思议的。梦荫同志在这里既没有人为的掩饰他求生的本能,也没有故作矫情地把马世林的求生和保护水文资料揉在一起,藉此显示一个普通观测员那朴实而又诚挚的事业追求和高度责任感,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充满着活力的灵魂。然而他又是一个具有高尚精神品质的人,这就比简单地用事迹去加以烘托,或者直接地用浓墨重彩去加以渲染,对读者的触动会更强烈,对读者的启发会更深沉。
  正因为梦萌同志着重写人的灵魂,写人的追求,写人的精神,这些长年累月、单人独骑在水文观测岗位上奉献青春、奉献生命的普通人,才闪发出那样耀眼的火光。他们也许没有做出可以垂训后世的丰功伟绩,甚至一辈子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天地、动鬼神的英雄业绩,但他们魂系江河,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同水文观测事业联结在一起,这种精神境界使他们无愧于是生活的基石,民族的脊梁,这也正是这两篇报告文学作品真正可贵之处。自然,要做到这一点,作者不是用自己的全部热爱之情去体验主人公的心灵历程,不是以自己的全部笔墨去着重探索主人公灵魂深处的律动与变化,是写不出这样感人的作品的。
  从这一点出发,我要说梦萌同志写的这两篇报告文学作品,尽管还有稚嫩之处和粗糙之处,至少他还没有更深入地体验和表达出主人公灵魂深处的冲撞和衍化。要知道,一个把自己生命和事业追求融为一体的人,不仅在达到这个境界时要在灵魂深处经历一番冲撞,就是在人生旅途中,也要不断经受风雨的冲刷,时常调整自己的心理结构和心理承受能力。这也就显得作品的内容不免有些单簿。但是,梦萌同志毕竟捉住了两位主人公的心灵之光,而且着力用诗一样的语言表达这种闪光,因此,他就确实写出了很好的文学作品,而且起到了感人灵魂、促人思考的效应,这一点是主要的,也是宝贵的。
  (原载《泾渭》,作者系原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评论》主编)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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