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子孙

2024-06-23 | 来源:本网 作者:梦萌
  他说他儿时作过一个梦,梦见日神与夜神交战,日神战败了,世界一片黑暗。突然夜神伸出魔爪,要攫取他的眼珠,他挣脱了,扑向黑夜,疯狂呼喊:“上帝啊,给我一驾太阳车,我就再生一颗太阳,给人间带来光和热……”
  于是,他离开扶风县韦水畔那孔土窑,考取了西安电力学校,决心用电驱散黑暗,给生活增添光彩;于是,他毕业后参加了多处电站施工和抽水站管理运行,成为一名水电工程师;于是,某日,他兴冲冲走出陕西省宝鸡峡管理局机关大门,扶扶眼镜,向南庄电站走去;于是于是,他开始一系列改革创新和艰苦拼搏,终于使这座机组严重老化、管理混乱、长年亏损、入不敷出的水电站起死回生,重放光明。从1983年以来,南庄电站年发电量比前十年平均增加1.5倍,人均年产值近7000元,连续四年被评为局先进单位。他1986年被评为省水利系统模范党员。
  他就是南庄电站站长、老工程师郭治权。

  一
  1983年5月一天,一辆工具车驶进南庄电站。车上跳下一个人,大家扭头一看,嗬!二柄,排骨,黑老包!这人只微微一笑,问:“机电组长呢?”一个二倒毛道:“去省电台了,咱这天天演戏,搞个录相显豁显豁!”“还有谁管事?”“嗨,书记高升,站长进疆剿匪,听说调来个犟站长,也没闪面……”“我就是犟站长,姓郭,名治权。请来两个人,帮忙把行李搬下来。”“哎哟!原是站长阁下,不知大驾光临,小的这厢有礼了!”说着,这小子真的双拳一抱,打躬作揖,惹得众人轰场大笑。“哥们,走哇,给犟站长搬行李!”
  第二天,有个女工在机房值班抱孩子,班长批评,她却说:“咋的,难道人还不如袋鼠?没办法呀,独生子女,祖国的花骨朵么!……”
  大家都看站长咋办,谁知,他没吭声,转身走了。一连几天,他总是这儿转转,那儿摸摸。大家纳闷:“这个犟牛!那白晃晃二柄后边,不知会翻新什么鬼花样?”
  郭治权的心变得沉重起来。难啊!50年代末修的电站,机组是苏德30年代沟汰产品,严重老化,长期带病运行,眼下少说也有20多处急需更新和大修。再说,由于效益低收人少,职工奖金无保证,生活条件极差。房屋破烂不堪,雨天到处漏雨,床根本无法固定,只好那里不漏那里挪。更严重的是全站10多人分为两摊,互不团结,打架吵嘴成了家常便饭,思想动荡不安,纷纷要求调走。
  傍晚,郭站长独自在引渭南干渠徘徊。这是我国近代著名水利专家李仅祉先生主持兴建的水利工程。西北不远,是传说武功人后稷教民学稼的教稼台。从远古到当今,多少先贤英烈在这块地上为民造福,眼下又有多少继往开来的事业需要我们去奋斗呀!然而,他梦寐以求的太阳车,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烂摊子!
  无怪有人劝他:“那地方撕耳朵连腮动,弄不好要翻车!”“五十多岁了,划不着淘神弄气,要想想退路。”
  老郭必竟是老郭,他的脾气就是犟,决心一犟对百难。他要从拧紧太阳车的螺丝开始下手。

  二
  四个党员,在一起开会。运行组长姚师连连叹息:“咳,人心已散,要改变,难!”老郭说话了,声细细的,有点颤,像个女人:“困难是不少,但要生存就要干,一是抓生活,二是抓制度。抓制度会有阻力,还可能挨骂,如其这样挨骂,也被勒着肚子过日子挨骂强!”
  不久,在全站职工会上,《安全操作规程》《考勤制度》《站长岗位责任制》等八个规章制度产生了。再后,“四勤、两票、三制”的机电运行工作法也实施了。这样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使本来就不平静的南庄电站更不平静了。先是运行组长撂挑子,手下几个工人也不干了,政令不通,工作无法安排。有位女工经常迟到早退,三天两头和人吵嘴,制度对她约束太严,于是便骂大街,一骂起来无休无止,什么脏话臭话都骂得出,被骂者自然是你犟站长。一名出纳员违犯财务制度,经上级同意将其工作调整,但她不但不交账,还唆使爱人来站寻畔闹事,扬言要冻结电站的银行账户。
  冻结,一冻,就了结了吗?没门。老郭气得眼都红了。他可以在水电部举办的“排灌站技术经济研讨班”上侃侃而谈博得外地同胞对这个老陕刮目相看,也可以在西北农学院水利系讲坛上对大学生讲课和解答质询,还可以在省水利系统政工会议上不拿讲稿从容自若地讲一个小时……然而,今天,在自己的职工面前,他却变得膛目结舌,一气之下,骑车去了出纳爱人单位,告了那小子一状。
  没想到,这一炮还真顶事,问题很顺当地解决了,他乐得直巅,哼哼叽叽进了机房。机房里机器旋转,却没人值班,一问,原来值班员看电视去了。他不由冒火,把值班长狠刮了一顿:“不像话!带兵打仗,兵跑光了,打什么鬼仗!没说的,罚!”班长不服,心想:“罚么,只要罚得他,我就认。”老郭二话没说,跑进电视室,关了电视,并通知会计,每人罚款五元。
  那个班长的心思不是没道理,别人能罚,他也能罚吗?他爸是电站的顶头上司,撇开这层关系,单凭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了多年的老交情,你郭犟也得赏个面子呀!更何况每年机电维修费、重点设备更新改造资金等,那一项不从人家笔下拨,你惹得起吗?
  被罚的小伙,高个儿黑脸庞,长得蛮蛮的,很朴实,平时表现不错,突然受罚,心里总窝着一股火,几天后果然暴发了,另外两个人也在后边跃跃欲斗。一时间,质问、吵闹,甚至漫骂、恫吓,一古脑压来。作为领导,在这种场合,既使有一千张嘴,一万条理,能张得了口,能说得清理吗?
  他忍了。他发现忍也是一种本领,一种艺术,特别在当今社会,要想干一番事业,没有这种本领和艺术将一事无成。他在日记中,就有十多处谈到忍让、宽容、理解和友谊。但对于原则问题,任凭骂翻祖宗八代甚至使老父亲听后几次咯血,老伴常为此掉泪,也休想使他半途而废。于是该罚的罚了,该奖的奖了,得到多数同志的支持。那位小伙的父亲来站检查工作,领着儿子登门给老郭赔情道歉,两位老同事谈着谈着,竟然为当年的友情而双双落泪。
  春风吹绿大地,一心换来众志。职工看站长诚心待人,也来了劲,有的提合理化建议,有的争做好人好事。很快,漏房补好了,倒塌的院墙垒起了,院子重新进行了整理和美化,剪修了树木,增设了花坛,开辟了菜地,建起了文化室,办起了黑板报,开设了安规和法律学习班……面对这一切变化老郭笑了。他笑时嘴角不是上翘而是下撇,比哭还难看。但他在这苦涩的笑中,看到改革给人精神带来的生机,看到改革给南庄带来的希望……

  三
  “人才,人才!南庄急需一个好运行组长……”许多个晚上,老郭在梦中总唠叨这句话,气得老伴蹬他一脚:“家里没煤没柴,烧娃腿呀!”他忽地坐起,连连道:“王福胜,六级工,摸了30年电,由兰州调来却去捞柴,不行,太轻松了他,要压担子!”
  冬夜,野外一片漆黑,寒风凛冽。陇海铁路驶过一列客车,在车灯照射下,他看到王福胜在进水闸前正一杈一杈像机器人似的捞柴。老郭走过去给他帮忙。“王师,你给咱把运行组长干上。”“不行不行,我弄不成!”“你有技术,有实践经验。”“年纪大了,又没文化。”“啊,蛇,蛇!”“不是蛇,是草绳。”“就是蛇,看,游过来……”老郭用手电去照,不料脚下一滑,他掉进渠里,衣服全湿了,冻得直哆嗦。再看那蛇,果然是一截草绳。他报怨眼睛捉弄了他。王师却认为他太犟,明明是草绳,为何硬说是蛇?跟这犟牛共事,活受罪!第一次谈话就此告吹。
  第二次,老郭干脆不告而宣,但王福胜不买他的账,弄得他下不了台,几乎连会也开不下去。有人便说:“姜太公钓鱼,钓来个周文王。王福胜捞柴,却不愿捞咱犟站长!”
  一天,王福胜孩子突然病了,他正值班,老郭就亲自把孩子送进医院。从南庄到杨陵,相距二十多里,他往返几次,鞋坏了便光着脚,车子脚踏掉了就拐着骑,街上的人都跑来看稀奇:“有鞋不穿,神经病!”当孩子出院时,王师爱人劝丈夫,“老郭心肠好,你再摆架子卖老,就太没良心了!”
  小时老郭爱听父亲讲诸葛亮三顾茅庐和肖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没想到在小小的南庄电站,他却亲自把这两个历史的戏文重演一遍,而戏中的主角就是他郭犟。果然,王福胜出山了,经总站批准,任命他为机电运行组长兼技术员。接着,他又提拔了高志荣、徐孟夏两个年轻的值班长、一个决定南庄盛衰荣辱的领导核心就这样形成了。
  王福胜胆大心细,有计谋,技术过硬。他刚当组长时有人不服气。一次,他发现水轮机声音异常,立即通知值班长停车,避免了一场恶性事故。当时站长不在,有人说:“看六级工的本事了!”他没有被讽刺的话吓倒,自制工具,拔下托盘和两个齿轮,使过去需要半个多月才能完成的维修任务只两天就完成了。打这以后,众人心服口服。老郭知人善用,不但支持他,信任他,还经常帮助他学习理论,使他的实践经验得到提高,成为技术尖子和骨干。
  1983年秋,南庄电站开展“向旧设备要电要效益”的活动。那是怎样一些日日夜夜啊!全站十四人不分份内份外、上班下班和黑天白日,人人心里都燃着一把火:快!早大修,早投产,多运行,多发电!拆卸安装机器人手不够,家属丢下怀里的婴儿,炊事员扔下手中活计,会计放下桌上的账薄,都跑进机房参加战斗。没有零件,王福胜上成都,下兰州,行程近万里,仅用了四天时间。拐臂坏了卸不下,高志荣硬是用榔头砸,总算卸下来。上倒链时,他抓着钢丝绳往上爬,等下来手被扎得血淋淋的。六号轴瓦高温发热,长期找不出毛病,老郭和王福胜经过反复观察试验,原是轴瓦失平,他就自己设计画图,让王福胜加工了一套专用工具,终于卸下托盘,重新操平……
  正是这样一些阿波罗的子孙,用火一样的激情和辛勤劳动,使这台破烂不堪的机器又正常旋转和运行了。

  四
  1984年和1985年,是宝鸡峡管理局出现经济困境的日子,由于风调雨顺,灌溉用水少,经济收入锐减,许多基层单位发不出工资,只好放长假自谋出路。但就在这时候,南庄电站人均年发电收人6800元,职工人均奖金220元,一时成为轰动全局的新闻。
  有钱的婆婆好当,郭犟也懂得享受了。他先给职工买了彩电,接着给值班室安上空调,后来又张罗盖家属院。这天,他骑车20多里,去段家湾购买楼板,票开了,货拉了,厂方让他写个条子领钱。他眼镜片一晃,好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竟不晓当今社会还有如此怪事。自从有了货币,有了商品交换,买卖双方都是按物论价,等价交换。我买你的楼板,按理你帮了我的忙,我应谢你,却怎么河水倒流,要我领推销费。遵命不如从命,好,领,35元推销费不领白不领。他领了,但没有装进自己腰包,而是交给了工会,让给文化室买图书。
  同样,雇人修建院墙,主人应感谢工匠,谁知工匠却提着10几斤鸡蛋感谢站长。他哭笑不得,将鸡蛋送进职工食堂,并按价给工匠付了款。给姚师办退休手续,本是自己的职责,事后姚师却提着糕点香烟来答谢,他不但没收,还把人家训了一通:“怎么,你也来这套!乱弹琴!”老郭对这一切都觉得稀奇,费解,直摇头,如今的理咋都反反行呢?
  是的,那几年,在改革开放之初,在不正之风严重之时,有人以权谋私,拼命撸钱,而老郭却像入了魔似的迷着他的太阳车。睡觉梦的电电电,吃饭想的电电电,和人见面说的电电电,好似除了电,尘世之上再没有什么行当了。
  家搬来四五年,他只带老伴去过一次县城。有时他去城里办事,老伴让捎粮捎菜,他不肯,说:“办公就是办公,买菜就是买菜,怎能混为一谈!”有一次,他去杨陵,刚把车子推出来,老伴正好也去,就把篮子挂在车上,他却把篮子取下来,说:“我办公事,你自己坐汽车去吧!”气得老伴流着泪自个儿走了。
  今年八月一天,炊事员路师对新来的副站长侯汉生说:“老郭八十四岁的老父亲快断气了,把老衣都穿上了,却又呼哧呼哧活来了。”汉生觉得奇怪。这样一件大事,自己却全然不晓,因为老郭每天照样起得很早,照样打扫院子,照样上班下班,谁相信他竟然三天三夜没合一眼。汉生于心不忍,便去他家看望。进了家门,老伴正吃饭,忙拢起碗筷,连正吃饭的孩子一起推进里屋。老人静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他俩口太……太清苦了。人口众,困难……就粮本……那点油,白开水煮,煮饭,很少吃肉,鸡下蛋……也只给我。邻家吃好的,常给我端,我家饭……不好,端不出去,怕人笑话,……刚才……”
  年轻的清华大学生侯汉生看了那饭,惊呆了。啊!80年代,当人们生活水平普遍提高的时候,我们的老郭还常吃这种饭菜一锅煮缺油少醋的糊涂面啊!
  邻居说:“他家七口,老家还有儿子孙子,就老郭和二儿子挣钱。三儿子在家吃闲饭,还有两个学生,生活困难呀!二儿是建筑工,20好几了,还没找下媳妇,老郭也不管。”
  谁说老郭不管!他管了,几次到局里去,提前几天就下了决心,也想好怎么向局长开口,让把二儿调到局系统。可到了局里,一谈起工作,就把这事忘到九霄云外了。还有一次,托人给三儿安排临时工,走到人家门口,又觉得难以启齿,白跑了几十里路,一无所获地回家了。至于二儿的媳妇那是爱莫能助。虽然他说话声细细的,像个女人,却不擅长与女同胞交往。况且不敢说话,一开口就脸红,黑老包变成关云长,准会把人家吓跑。
  副站长侯汉生听着听着,两眼湿润了。来站两个多月,耳闻目睹,使他亲自感受到改革的曲折,工作的艰辛,同时也看到老郭那纯正无邪、刚直不阿的一颗炽热的心。
  人生,充满着酸辣苦甜;生活,扯不完人际间的恩恩怨怨。燃烧吧,心血和泪水!燃烧吧,心中的落差!只有经过燃烧和落差,才会有能量的转换,才会有水轮发电机的奉献……
  第二天早晨,我完成采访任务,寻到机房向老郭告别。他把我拉到值班室,再三叮咛:“别在我身上做文章,如今先进不好当,我也不想当!我只想和这老化的机器一样,多运行几年,发一点余热。要说成绩,首先是工人们干的。我受了点曲,只要理解,我就高兴……”
  他的语气很平淡,脸上留露出满足和慰藉的表情,随即推开窗户。东方,一片朝霞。太阳冉冉升起,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正在地平线上涌动,升腾……
  “他是在燃烧自己的血肉,为了换取事业的一片光明。做一个直直站立的人,那怕仅仅能在太阳的光明下生存一分钟,他也就留下一个遍体光荣崇伟的形象……”
  这是在郭治权日记采撷的一片云霞,愿捧献给读者,以作为人生的一面镜子。
  啊!阿波罗子孙……
  【作者简介】
  梦萌,工程师,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爱河》《悲喜娱乐城》《倾城》《金喽啰》《新部落》,中短篇小说集《绿太阳》《和谐的比例》,长篇纪实文学《水经泽被》,文论集《论梦萌与梦萌论》,散文集《随意即风景》《多梦人生》《真情最好》,报告文学集多部。小说《爱河》在省台长篇连播,散文散见于《散文》《中华散文》《读者》等各类报刊,有的作品介绍到国外。曾获各类文学大奖10余项。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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