拴在年上的记忆(散文)

2024-02-19 | 来源:丝路都市文化汇网 作者:胡学文
       二姨夹着红纸上门,我就知道年的脚步近了。可能半月二十天,也可能才进腊月,甚至地面刚冻裂嘴。更确切的日子需要掐指算,除非有“月份牌”。
  月份牌即供销社的日历。封面是红色的吉庆有余图案,余皆白纸黑字,扑克大小,厚约一指,可钉在墙上。
  不是谁家都舍得买,我家数年后才有。
  记日子的方式有多种,嘴传,心默,纸写,各人不同,均有秘招。有个老太太用麦粒记,每日晨起先往茶碗丢一麦粒,如同游戏。孙子顽皮,吃了几粒,她以为时光倒流,逢人就讲。
  当然,也有不记日期的人,懒或不在乎,街上常听到这样的问话:今儿几号了呀?频率仅次于“吃了没?”
  搞错日期在所难免,两个轮流在牛场放牧的人就因记错而吵得脸红脖粗。订婚、娶亲的日子鲜有记错的,户户从未弄错的就是过年了,它还在遥远的路上,就被惦记上了,有太多的提醒方式,比如二姨夹红纸。她是让母亲剪窗花的。
  二姨人高马大,她不识字,性格与母亲也大不相同。二姨从未听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但享乐上她一点儿不输李白,喝烈酒,吃大肉,抽老烟,赌倒一般,“挂和”更像游戏,我少时也玩过。
  她和二姨夫可谓情投意合,天生伉俪。与二姨相比,节俭的母亲就太亏了。
  二姨平时粗豪,过年却是细心的,从不马虎。窗花、对联、灯笼是年的盛装,不穿这身衣裳,那就不是年了。她可以不穿,但一定要给年定制。
  带红纸上门的大致两类,关系一般的只让母亲画图,拿回自剪,更细的据自家窗户的面积提前折叠成大小不同的纸块;亲戚拿上门,母亲既画又剪。
  而二姨的窗花,母亲剪好后,由我送至。我挺乐意送,二姨不给跑腿费,但会赏我一些吃的。母亲的窗花内容丰富,窗户、屋壁各不相同,她会嘱我告知二姨。
  二姨口上应着,未必按照母亲说的那样贴。红窗花张开翅膀,飞到哪里都喜气洋洋的。
  二姨、更多的人要的就是这份喜气。
  我家的窗花繁杂,母亲剩物利用,常剪一些花瓣,有的盛开于相框边侧,有的绽放于报纸糊就的顶棚。年临近,红花放肆,水缸、菜缸、风箱、瓷罐,任何一个地方都是它的家园,在寒冷的冬日,它们夺目、鲜艳、招摇。图片
  与精美、秀丽的窗花比,春联之喜浓烈奔放。乡村不乏能人奇人,村中一高姓男人双手打算盘,我多次见过,眼花缭乱,极是佩服。住在邻庄一外地人自己不会生火造饭,但会几国语言。
  父亲每每说起,都感慨不已。年根儿,亦是龙飞凤舞者露脸的大好时机。写什么、字如何并不重要,关键是会写。
  我考上师范的头年寒假,亲戚们夹了红纸上门,从此我有了写春联的资格。我写字不如父亲,但不敢推不能推,硬着头皮上阵。
  好在没人在意字体笔画,有无功力。贴远比写难。上联与下联的位置常有混淆,因为压根儿就没打算搞清楚,要的是写着黑字的纸贴在泥墙上。
  一保管员在给饲养房、牛圈马棚、库房都贴好后,将剩下的对联贴于自家与父母的院子。“六畜兴旺”贴于门头,有识字者拜年,才撕下来。类似的事常有,但没人笑话,这不算什么的。我说的难是春联粘于墙体,且能牢固,至少在除夕前不能脱落。
  先要熬糨糊。面粉倒入清水,均匀搅拌。不能太稀,稀了黏性差,但也不能太稠,稠了容易起疙瘩,也粘不牢。
  看似简单,做却不易,小半靠经验,更多的是凭感觉,是技术与艺术的合体。入锅熬至沸腾,这期间仍须搅拌,防止煳锅,也让水和面充分咬合。搅拌是谈恋爱,熬是步入婚姻殿堂。略了环节,未必不可,但想如胶似漆就难了。
  再用扫帚扫掉墙壁上的浮尘。墙体是灰泥掺混麦壳抹就,光滑是不可能的,风雨剥蚀,皱纹满脸,极易挂土,有时还有昆虫的残尸和飞鸟的粪便。
  难以想象这些是如何粘到墙体上的,在这个谁都会忽视的区域曾发生过什么。乡村有太多的谜,我没有能力揭开。
  第三个环节就是贴了。腊月尾坝上气温可至零下三十几度,即使正午,也暖和不了多少,滴水成冰,所以贴春联须手疾眼快,稍有迟疑,刷了糨糊的红纸便冻透了,硬脆如薄冰,根本粘不住。
  再有,风也捣乱,人走路尚且困难,何况纸张?若不护着,要么残裂,要么脱手飞离。一人是很难完成的,须有助手。贴上去,要用手掌拍按,尤其边角。
  除了力压,也靠手掌的温度,所以贴春联不能戴手套,一个小院贴下来,双手染色,指甲带红,手指也多半是僵的。
  即便步步细心,也难保春联稳粘在墙。被狂风撕扯掉的春联在空中飞舞,倒也不沮丧,仍旧喜气盈盈。风厌了,悄然离去,不成形状的春联或挂在树杈,或卧在墙角,再也回不到墙上了。贴完春联,我一趟趟去院里瞅,若发现有掀了角的,赶紧告诉父亲,加以粘固。
  灯笼由父亲制作,起初为木头制架,外糊麻纸,上贴喜字,底座置放由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或蜡烛。麻纸灯笼不结实,光照朦胧,像糊了泥巴的花朵。
  后来父亲改用瓶子,输液瓶最好,若找不到,就用普通的瓶子。在距瓶底两厘米的部位绑数圈麻线,敷油点燃,片刻,猛插冷水中,底座便炸掉了,灯罩遂成。
  木匠活儿父亲得心应手,制作灯笼非他强项,有时炸废几个瓶子才能造出完好的灯罩。再后还是木头制架,外嵌玻璃,比瓶灯美观多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通了电,房檐下吊一灯泡,虽简却亮,有着怒放的体态和气势。
  窗花、春联、灯笼缺一不可,有了这身装扮,节日的喜庆便溢漫开来。近乎夸张的形式,寄寓的却是真实朴挚的念想。辞旧迎新,谁不想讨吉利呢?所以,一向大大咧咧的二姨也不马虎。
  与红艳的衣相比,食要丰富得多,念盼亦深揣于心。口腹之欲,似乎俗气,可要的就是这俗,酒肉穿肠,越俗越酣。用形而上的说法,乃梦想的一部分。
  食的准备从夏天就开始了,比如黄花。它不像野草遍地生长,可卧可立可与日光较量,它喜湿,且羞答答地藏于草间,若倒伏就再无立起来的可能。稀少,自然珍贵,采撷不易。
  某个午后,听说西滩的黄花开了,我与母亲各挎一筐急奔而去。下了一夜又一上午的雨刚刚停歇,空气尚湿,地面软滑,出村看到前面的人赶庙会似的,母亲回头催我快走。我小跑起来。躲闪着水坑,难迈大步。母亲落在后面,我回头瞅她,她挥手叫我先走,作为先锋的我便生出打头阵的豪勇。
  滩里积有半尺深的水,黄花香气诱人,也顾不得这些,连裤腿都未来得及挽,我便杀入其中。腿快还须眼疾,没有丝毫采撷的悠闲,个个都是伐砍的架势。于黄花而言,这绝对是虎狼之师。篦剃两遭,别说是盛开的花朵,刚生出的苞蕾亦难觅踪影。返回的路上,我看到了母亲。我采了十几朵,而母亲仅收获四五朵,鲜嫩的黄花躺在筐底,如暗夜里的星星闪射着微光。母亲羞涩地说来晚了,我便有了打胜仗的喜悦。
  尚未到家,母亲便说留着过年吃。其实她无须强调,我深知所有的美味都要等着春节才可享用。采摘的鲜黄花须放在筛子里晾晒,直到枯干。本来就少,失了水分更显孤怜,不够半茶碗的,所以采好几次才可凑一盘的量。吃时沸水煮烫,加肉丝拌炒。历经数月,其香何止是花?
  在通往年的路上,草原蘑菇不可缺少。村前村后的树林均生有蘑菇,没草原蘑菇香,也容易采,现炒现食。草原蘑菇可没那么好找,奔波半日,运气好的话,也就采十几朵。用针线串起来,挂在屋檐下,直到干透。这期间蜂飞蝶舞,雀鸟争啄,待移入房,有一半的蘑菇缺胳膊少腿。但其香更浓,夏不怯热、冬不惧冷,一直飘散至除夕。
  作为食物的主角,“炸货”在腊月的中下旬陆续登场,炸糕、炸油饼、炸麻花、炸麻叶、炸果蛋、炸江米条等。糕为黄米,黏性大,蔚县所产最佳。余皆小麦粉,但又有品次,如麻花用最好的面粉,而果蛋最次,口感自然有区别。油多为胡麻压榨,俗称麻油。在读叶弥的小说时,看到麻油菜包,我甚是纳闷,后问她,知她所言乃芝麻油,亦称麻油。
  炸年货用时半日,但酝酿甚久,所炸面量母亲做主,准确地说,是依据收成决定。炸年货与平时饭食不同,和面极为重要,既关系着炸货是否好吃,又关乎着耗油量的多少。父母在这方面缺乏经验,每年炸年货都要请人来。
  请谁?父母的意见往往不一。
  用今天的话说,二姨是典型的吃货,她爱吃会吃,并且有一手和面的本事。四爷爷是村里的能人之一,会绕勒捆庄稼的粗绳,会掐算,亦会和炸货的面。他给我家和过,二姨也给我家和过,但所“杀掉”(消耗)的油均超过了母亲的预估。那可是油呢,滴滴金贵。于是,炸年货便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和决断,请谁和面?确定不了,日期只能往后推,父母白日打问,夜晚商讨。
  亲戚们炸了年货会送一碗,父母尝食比较,互相交流。有时会得出一致意见,有时难免分歧。这个过程很枯燥,我等得心都焦了。但日子就是这么过的,乃生活的本相,正因为这似乎可笑的节俭和计算,它深凿于记忆,任岁月流转也再难剥离。
  和面的人定下来,其他简单多了,和、醒、做、炸,我只在做的环节上参与,比如搓麻花、划麻叶、团果蛋。搓麻花是技术活儿,面先搓成细条,相拥既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紧了难炸熟,松了入锅便天女散花,不成个儿不说,沉入锅底的碎块还贪吃油。
  搓麻花是创作,乐趣深蕴于心,划麻叶、团果蛋是机械复制,有耐心即可。
  熬油时,我便到院子里玩了。独自或与弟弟一起。腊月里,我极少去别人家,哪怕是亲戚家。
  有个传说,是关于油王的。谁家炸货,油王便蹲立灶上,炸出的第一批货,由笊篱放至盆里后,先要夹出一个放在盘子里,供油王尝鲜。这时的油王最忌裹带着寒风的陌生人上门,若有擅闯者,恼怒的油王会喝锅里的油。虽不至于全部喝干净,但喝一口也让人心疼呀,谁知那一口有多少?如油王吃得满意,会有赏赐,彼时锅里的油不停地浮涨,想舀多少有多少。据说有人舀过两大缸。这期间不能出声,不然油王不悦,立马停止。
  我没亲见哪家得了油王的赏赐,可我并未就此怀疑。传说自有其神奇的诱惑,在院里玩耍的我心怀奢望。
  那一时刻来临,须尽快腾空水缸和菜缸,我不可远走。当然,我的愿望落空了,又一想,终未错过奇迹,又心生欢喜。而且,候在院子里,近水楼台,母亲敬了油王,会拿一些给我和弟弟。或许,留在院里主要是为这个小心思。母亲瞧得明白,及时拿出来犒赏馋嘴的我们。
  炸好的年货放至笸箩晾凉后存于闲缸。父母自然要计算耗油量,那是他们的事了,我没那么上心。他们计算一番也就作罢,反正来年总要商议。如此,迎年的事基本完成,而油炸的香味吸附于墙壁房梁,出了正月才渐渐消弭。
  年是最具仪式感的节日,不同地域,年俗或许有别,但就传承之久,影响之深,仪式之繁,不会有太大差异。
  我生于坝上,仪式自然有着塞外之风,腊八吃粥,腊月二十三送灶王上天,二十六扫新屋,二十九贴对联,年三十接祖宗,初一拜大年,初二三走亲戚,初五送穷土,元宵赏灯。酒肉穿肠,并非简单的消化分解,还关涉众生的活法和讲究。尘渺烟起,宇浩云流,虚实互生互长。
  《小径分岔的花园》探索的是时间之谜,年其实也是关于时间的杰作,只不过前者独属博尔赫斯,后者既有集体想象又不乏个人印记。
  腊八粥没有特别之处,只喜其甜,不在乎料为何物。送灶王之日,一早母亲就严肃地告诫不准乱讲话。他老人家铁定了要上天,根本不需要送,且所言乃一年所见所闻,而非当天的零碎。
  曾有疑惑,但没敢问母亲,这明摆了乱讲话,属无礼之举,便压下去,然而杂念纷飞。当然,亦自觉检视这一年所作所为,灶王会不会记上一笔?我仰敬灶王,不仅仅是他上天言事的神力,更为他的好记性。
  每一户都够写几本子的。二十六扫除最为忙累。在我上初中后,村里有户人家盖了三间“四角硬”,就是砖垛土墙,但彼时已属鸡中凤凰,余户都是土屋。打扫就是用自挖的白土刷两遍,再给有炕的屋顶棚糊一层报纸。
  为“搞”这些报纸,父亲要费许多心思,那过程之难,甚过采撷黄花。累却有乐,糊了新报,常可仰观,我对村庄以外世界的认知,是从读顶棚开始的。
  自然,许多字我不认识,但并不影响读,跳过去,也能明白大致意思;相反,有些话,每个字都不陌生,可组合在一起却摸不着头脑。正是这奇妙和深玄,春节之后我的目光仍时时在顶棚搜寻,这算是年的余味吧。
  除夕至,年就迈到门口了,一抬脚就可跨进来。所谓的忙到头,以此为终。乞丐都不出门的。仪式、禁忌也越发多了,如影随形。母亲终于从柜子里拿出包袱,包袱皮是她的旧头巾,灰蓝色,没有图案。她解开绾结的疙瘩,将藏裹的新衣分发给我和弟妹。衣裤颜色年年变,但袜子永远是红的。我成家后,母亲不再操心我穿什么样的新年衣装,唯有红袜子,早早就买好了,而且盯着我穿上。
  守岁无甚情趣,比通常睡得晚,待被父母推醒,生肖已换了主角。哈欠连天地穿衣服时,耳边已挂上诫令。太阳出来前,不能揭柜,不能洒一滴水在地上。其实睡前已告诫过了,且年年如此,可父母生怕迷迷糊糊的我们忘记。后来,父亲做了一件带抽屉的碗柜,新的问题就来了,推拉抽屉算不算犯戒?我抛出疑问,父亲思忖后,郑重答复,拉抽屉也要日出之后。
  父亲已把头天备好的木棒或胡麻柴点燃,曰“笼旺火”。围火烘烤,一年的运气由此生发。在弟妹更小的时候,不便出屋,父母要把他们的褂子烤一烤,旺运也就生根发芽了。燃放完鞭炮,茶点宴开始。每人要喝一杯红糖水,盘碗里是入睡前就备好的炸货,可敞开肚皮吃。
  在正宴开始前,先要给亲戚们拜年。拜完,亲戚会赏赐糖块、黑枣、红枣、花生、核桃、柿饼、烟卷之类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样样有,这些杂物是混在一起的,亲戚抓上什么给什么,对拜年的孩娃均等对待,没有薄厚。我挺发怵拜年,好些姑姑叔叔、姨姨舅舅比我年龄小许多,平时不屑与他们玩的,此时小长辈高高在上,作揖问好,甚觉羞怯。
  尤其怕去姑姥姥家。姨姨多,进了屋,感觉满地人影,生怕叫错,遭姨们笑话,可越怕越出错。她们也喜欢逗我,我刚问了声三姨好,她拉长声调说,错了,我是你四姨,她才是三姨。我赶忙向“真正”的三姨问好,这个三姨却又笑了,我是你四姨,那个才是你三姨。我如陷迷魂阵,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幸好,每次都是姑姥姥救场,说行了,别逗孩子了。姨们嘻哈着作罢,我揣着赏出门,脑袋仍是晕的。但怵也要去,这是大礼,父母严加督促,绝不可免。
  第一要去的是四爷爷家。因为被请回的祖宗们“住”在他家。有时,四爷爷在院子里,但我不能问好,堂屋供着祖宗们的牌位,我跪在地上,磕三个头。之后才能拜四爷爷。礼规入心,谨守敬从。半个村的亲戚,一圈下来要两个小时,返回家,家宴正式开始。自然有夏日采的黄花及草原蘑菇,它们似乎也等着这一刻,浓香尽漫。任务完成,腹亦半空,那一刻真是很享受。尝一尝,便放下筷子,留着更多的肚子吃饺子。饺子里包着硬币,吃得多,自然吃出来的概率大。而是否吃出来,吃出几个,关乎福运大小。食之游戏,这么说未尝不对,但绝不全对。它是年俗的部分,劈枝砍叶,仪式散乱,年就不完整了。准确与否,有无应验,并没那么重要,至少不是第一重要。
  每年都有吃撑的孩娃,甭说跑跳着玩了,走路都困难。某个春节,我和弟弟比赛吃饺子,事先并无商量,弟弟突然宣战。
  往年多半是我第一个吃出硬币,那一年他先吃出来。他抿舔干净,拍于桌角。硬币不是极新的,但在红漆的映衬下,如同明镜。弟弟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盯着我,双颊因兴奋而晕红。我自是不甘落后,加快吞咽。虽然他第一个吃出硬币,但未必吃出的硬币数超过我。没几分钟,我就吃到了,置于红桌的另一角,形成对阵。弟弟再咬一枚。虽然他占了上风,可这优势也让他紧张,一边咬一边扫着我的双腮。没有时间限制,我尽可敞开肚皮吃,就饭量我肯定是大于他的。他自然明白这一点,担心也与此有关。我表面泰然,心里却是急的,动作更快了些,几乎是囫囵吞咽。饺子里包有硬币,可我竟没咬到,至喉咙才觉出硬度,但回吐已来不及。我叫了一声,说把硬币吃进去了。弟弟自是不信,父母也没在意。弟弟明显吃饱了,见我没有认输的意思,也不放筷。若不是母亲板了脸,收了盘子,弟弟还要叫阵。肚里的硬币是不能算数的,我不可能剖开。胜负既定,弟弟以胜者的姿态挪下炕,自去玩耍。我又一次说把硬币吃肚里了,父母这才相信,安慰我说不碍事。收拾停当,母亲还去祖母处询问。但硬币在腹,我终究不踏实,直到它重见天日,心才落定。
  初五送穷土,须在日出之前。揭起炕席的四边,将席下的尘土扫至簸箕。年前刚打扫过,所以初五扫土是象征性的。然后由父亲端至十字路口倒掉,燃放一个二踢脚,穷土就杳无足迹了。父母虔诚,我亦深信不疑,日子的油水一天天多起来,也许真是有些关系呢。即便现在,我也不认为那是愚昧或可笑的。而是看作往前拱的善念,春风熏染,芽苞肆意生长。
  初五至元宵,村里会唱二人台。临时拼凑,也不化妆,曲目倒是不少,《卖碗》《挂红灯》《十五贯》《五哥放羊》等等。多是二人表演,亦有独自说的,叫“呱嘴”。擅长呱嘴的人不多,我七爷爷是其中一个。“说一个东道一个东,东边有个王大春。”述其人故事,不无传奇,句句押韵,类似快板书,但有些许差别。也可以说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吧。闹过元宵,年就算过完了,另一个年已悄然上路。岁月不会因繁杂的仪式而驻停,但因为仪式中传统元素的浸润,时间便有了盘旋缠绕的可能。
  如今,过年的形式变了,其实一直在变,或简或繁。心之所愿,永无更改。金鸡报晓,喜鹊登枝,如种扎根。
  (选自2023年第1期《散文海外版》原载2022年第11期《北京文学》)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9月生。中国作协会员,江苏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有生》等五部,中篇小说集《从正午开始的黄昏》《命案高悬》等十六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作家,《小说选刊》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十五届、十六届、十八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钟山》文学奖,花城文学奖,《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孙犁文学奖,鲁彦周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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