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娘·日子

2024-01-16 | 来源:本网 作者:宋增战
       我的家乡坐落在黄土高原的群山深处,村庄处在两山夹峙的山沟。
  我家的硷畔上有一个石碾,它有着100多年的历史。由于长期的使用摩擦,岁月的风雨剥蚀,石碾的碾盘、石滚子都磨的非常光滑,石滚子上的花纹都磨的模糊不清。
  据史书记载:碾子的起源,相传发明于宋代,历经千年在劳动人民的不断探索改进中,最终形成了现在的形状。
  石碾子由碾台、石滚子、碾架子和碾盘四部分组成,使用时由人或毛驴引绕轴转圈。石碾子转动时碾子与石滚子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声音听起来悠久而沉重,仿佛横穿悠远的岁月,像一曲亘古不息的歌谣。
  小时候,听父亲讲,这古老的石碾也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村里的“识字班”、“妇救会”的大闺女、小媳妇,整日整夜给抗日战士、八路军碾军粮,他们一边推着沉重的石碾,一边唱着自编的碾米小调:“石碾那个吱呀呀响,我们为前线碾军粮,金黄黄的小米喷喷香,战士吃了有力量……。”我英勇的战士就是靠小米加步枪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打败了800万蒋匪军,取得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伟大胜利。
  在我的记忆里,这个碾子,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一年四季,终日吱吱呀呀响个不停,乡亲们不是在碾子上碾谷子、轧钱钱就是创高梁、呲炒面,以填饱饥饿的肚皮。在没有粉碎机的岁月,石碾就是最实用的粉碎工具了。娘推着笨重的石碾,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一步步,一圈圈,终年累月有走不完的路,干不完的活,过着贫穷而困苦的日子。
  石碾是陕北农村人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是人们赖以依存的生活必需品。我从小一直生长在山村,那时候人们滚碾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春天,当万物复苏的时候,微风轻轻抚摸山峦,唤醒沉睡中的万物,勤劳的布谷鸟在黄土高原的群山深处不知疲倦地鸣唱那一曲人们耳熟能详的悠扬“布谷”曲,和着大自然平和的旋律,娘便在石碾上不是拣籽种就是轧高梁。
  暑夏的傍晚,当烈日逐渐偏西,大地的灼热慢慢消散,娘便做好了饭,坐在石碾的边沿上等待着父亲、儿女们的归来。吃完饭与儿女们一起坐在碾子周围乘凉,读天上的星星,赏夜晚的月亮,看云朵的变幻。
  在萧瑟的秋风里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到自留地里看谷子成熟了没有(那时候穷,没吃的)。谷子一成熟母亲便收割回来用连枷打下,把炕上的席子一揭,把谷子倒在后炕炕干,然后再倒在碾盘上滚米,滚的少的时候不用毛驴,我们帮助娘。小时候贪玩不爱劳动,特别不爱推碾子,那周而复始地转圈圈。在推碾子的时候,经常问娘还需要推几圈,娘说:“还需10圈、或8圈”,我们几个孩子便拿出“二百五”架势,用尽浑身力气,把石碾推的飞快,这时,娘跟不上步子便站在一旁。要是集中碾米时便用生产队的毛驴。娘早早地起来,把谷子背到碾盘前,再把扇车、笸箩、簸箕等用具寻来放在一旁。最后把毛驴牵来用驴木架,绳索把毛驴控制在碾道,怕毛驴偷吃谷米,娘总会给毛驴头上套一件烂袄子,两只袖子在驴耳朵上面一挽,衣襟把眼睛给蒙住,再给驴嘴上戴上个“驴辏子。”(一种防止毛驴偷吃的网状兜子)。给贪吃的驴戴上一个“紧箍咒”,驴还不死心,总是想方设法偷吃,有时把粮食掀到地下。这时娘很生气,娘很劲地拿笤帚把打驴屁股。驴与娘经过几番较量,知道戴上辏子吃不上,死了心才哼哼哈哈地转道道。有的毛驴做惯了,很顺溜听话,知道怎么做,轻碾熟道,只要娘“嘚哧”一声,那毛驴便嘴里、鼻孔喷着粗气,迈着四腿,哒、哒、哒地一圈又一圈地转,在石碾道上,走着无头子的圆。石滚随着毛驴的力气,将牵引的碾棍推动,那石磙碡便“吱溜溜,吱溜溜”地在碾盘上一圈圈地来来回回翻身身来打转转。爹知道驴要干活给驴吃的多,不一会,驴就给碾道屙粪蛋,撒尿水。娘便用铁锹、扫帚把粪蛋、尿水扫干净,然后右手搭在碾棍上,左手拿笤帚来来回回在碾盘上扫。
  这时娘看看碾的差不多了便手执小簸箕,给碾心里头添加一些谷子,在碾滚石的一圈圈碾轧下,那滚破了皮的谷子便被碾滚石一圈圈地分流到碾盘的边沿上,金黄色的小米与谷糠,拥动着堆积起来一大圈。碾谷子碾的少的时候,占不着用扇车,娘便把堆积起来的谷子与糠,揽在大簸箕里面,双手执起簸箕来,簸箕把谷糠簸出去,把米留下。只见娘的身子随着一伸一屈的胳臂一摇一摆,簸箕也随着胳膊在一前一后地运动,肚子一圪捻、一圪捻地跟上一起一落的簸箕,双腿一前一后跟上簸箕的一闪一晃像有着伴奏似的有规律地挪前移后。全神贯注,集中精力地簸着簸箕,一门心思要把小米碾细簸好。不一会,娘便把另一张笸箩的谷子,撮拥到簸箕里头一些,然后又将簸箕执至头顶,嘴里“唔、唔  ”地喊几声,呼唤着风儿,有时乘风吹来的时候,把谷子纷纷扬扬地抖落在大笸箩内,使尘土、谷糠随风飘走。如是工序周而复始,不断进行。不一会,还要忙着执起小簸箕给碾心上来添加谷子,捎带着在毛驴屁股上打几下,“嘚、 嘚”地吼喊着让毛驴走快一些。有时也用扇车。娘把碾了的谷子一簸箕一簸箕揽到扇车斗子里,倒满后,右手拧扇车,左手在扇车斗子里拨拉,这样,金黄的小米净了的小米从头斗子里流出来,捎带些皮的从二斗则里泻下来,谷糠、土便从风口子上飞出去。
  秋天,娘有时候还早早地起来,把红枣煮熟,再把扬净的谷糠一起倒在石碾上,通过石碾的碾轧搅在一起,这叫制作枣炒面,为冬天和春天营造吃的。
  进入腊月,浓浓的年味伴随着岁月的脚步越来越近。石碾子也越来越忙活了。早上叔叔轧钱钱,中午婶婶们碾糕面,下午嫂嫂碾玉米,石碾一天不能停息,忙的不可开交。遇到人多了,只有按来的先后次序排队,轮的谁家赶紧打发孩子去叫。如果有的人家急等着米下锅,大家也会很自觉地让他先用,因为在淳朴的乡亲们看来,救急和救穷一样,是做人的本分,再说谁家都有急困的事儿,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时想连着用碾子,人往回送东西去了,故意把罗子或笤帚放在碾盘上,告诉人们碾子有人用着。
  年终岁尾,碾盘上那黄格铮铮的米糕面,黄似金的米,白如雪的面粉在碾盘上,随着吱呀吱呀的石碾声,好像也在迎接新一年的到来。这时的娘啊,一方面在石碾上做生活,一方面眼望着大路,盼望着在外工作的儿女们的归来。要是下了雪,娘起来首先把碾子、碾道上的雪扫干净以方便使用。当娘在碾上滚碾轧完粮食,在碾盘上剩下一点粮食的粉末或颗粒,那些喜雀、麻雀们便忒地飞到碾盘上觅食,当人走到碾盘跟前时,它忒一下就飞了。到了正月石碾上贴上了“青龙大吉”的红春联,像一位老人消停了。
  碾子用的时间长了,碾棍、碾搭勾与石滚连结处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娘便把家里的老麻油瓶拿来,拿筷子往碾子上摸油。后来,没麻油了,姐姐给娘拿来了机器上用的黄油,往上一摸,使用碾子时响声没了,光滑了许多,不用多大力气就能把碾子转动。有时各个部件也发生破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普遍贫穷,有时碾搭勾烂了,碾子就会停几天,一长院子的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用碾子,但不想出钱换碾搭勾。最后,只有娘给当铁匠的四舅说:“给打上一个碾搭勾。”然后换上,碾子才能正常使用。再过一二年,又是碾棍断了,碾子又停几天,谁也不管,娘让父亲砍上自家的一棵槐树换上。娘就这样深明大义,一次次维修着碾子,解决着难题。娘在碾子上干活的时候,当儿女们不在时,总有邻居们来帮忙,娘也经常帮助别人。大家都把互相帮忙没当回事,看成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盘石碾承载和融合了邻里乡亲之间那浓浓的亲情、乡情。
  石碾就是这样,在日月星辰的运转中,转啊转啊转走了一年年的春夏秋冬;转走了昨天贫穷的日子,转来了今天国富民强“不吃好面没吃的,不打麻将没做的”的好日子。
  在日月天地交相辉映的岁月中,转出了人类文明,延续了人类生存。在两块石头的缝隙中碾轧出了热腾腾的油糕,甜格滋滋的米酒……碾出了山村的人间佳肴,香甜了那些曾经的日子。在过去那些物质不丰富的岁月里,石碾曾经碾压过榆树皮、洋芋片等劣质食物。石碾从不嫌贫爱富,它总是与娘分担着那些苦涩的日子,始终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它见证了人类社会辛酸贫穷的历史,目睹了改革开放带来的好日子。它为人们度过灾荒做出了贡献,但从不张扬自己,默默地坚守着那份孤独与寂寞。
  岁月悠悠,日月变迁。随着时代的发展,陕北农村的生产生活条件已大大改善,家乡的人们都用上了电磨,大大解放了生产力。我家硷畔上的石碾子也同陕北其它地方的石碾子一样,逐渐散失了原有的功能和价值,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荒草间、角落里日渐破损和消寂。但它的历史功绩功不可没,永远记载着人类发展的苦难史和文明史。 
  古老的石碾,让人深深体味到它沧桑、厚重和遥远的历史,让人无限怀恋它的过去。石碾子不仅是作为一种生活工具延续了传统的生活习俗和生存方式,而且通过它折射出陕北人文历史的发展进程,传递出陕北民俗文化内涵中坚韧不屈,凝重深厚的魅力。
  家乡的石碾啊!你是一座丰碑,像挺立在村中央的摄像头,像一位年迈的老人,静静地蹲在我家的硷畔上,目睹着村里发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人间变迁。
  既见证了村庄的历史,也记录了世事的变化,永远铭刻在父老乡亲和游子的心中。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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