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花花,兰花花(小说)

2023-05-19 | 来源:本网 作者:李忠文
       暮秋的原野横着两个萧索的村庄,收割后的包谷地像老汉骨瘦的脊梁,毛细血管一样的小路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
  兰花回娘家来了。
  说是回娘家,其实,娘,几年前就没了。
  剩下爹一个人。
  爹,七十多岁,身体尚键。娘的离世,仿佛带走了他的魂灵,让他骤然衰老,成了一具空壳,如果不是偶尔发出一声叹息,整个人就似一尊雕像。兰花心中牵挂,隔天来一趟。
  一只兀鹰在天空盘旋着,它扑闪着翅膀,时儿高飞,时而低翔,兰花见它绕着头顶上转,心里很紧张,她听说草原上的鹰能抓走一只羊,担心它饿极了,抢食手里的东西。张口吼出一声梆子腔,“为爹娘,尽孝道,不辞劳苦闯阴山哪!”
  那鹰似乎受了惊吓,倏地飞走了,回头再看时,见它平伸双翅,悬停在高空,距离已经遥远了。想必它觅食野兔,不会对人造成伤害,空闹了一场虚惊。
  兰花爹柱着木棍站在村口,他估摸女儿要来,就出来接,见女儿拎着东西,说“咋又花钱?”
  兰花一抹额头,刚才被那鹰吓出了冷汗,笑一笑,说;“没带啥,买了几样爹爱吃的,热乎着呢!”
  她伸出胳膊,搀扶爹往家走。
  娘在的日子,家里可热闹了。兰花还没进院,那条黑花狗先蹿出来。摇头摆尾的往她腿上蹭,嘴里吱吱的叫着,好像说;“想死你了,想死你了!”
  接着,飞一样冲进家门。惊的鸡飞鸭叫,那只小花猫上树的本领犹如惊鸿掠影,眨眼消失在浓密的枝叶间。娘瞅见狗狂喜的样子,知道兰花来了,趿拉着鞋往外跑。离着老远,声音就传过来。嘴里闺女长,闺女短的叫,寂静的小院响起阵阵笑声。
  全家人坐到屋里,娘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她信佛行善,供奉观音菩萨,平日跪在佛像前,祈祷全家福寿平安。大谈二十四孝,其实二十四孝是什么,她也整不明白。说古时候有个姑娘非常孝顺。有一天,老娘病在床上,非常想吃鱼,她就去河里捉鱼。当时正是冬季,河面结了一尺厚的冰,鱼躲在下面,跟本捉不到。姑娘卧在冰上,用身体把坚冰融化。她的孝心感动天地,河神就送她一条鱼。这个故事叫卧冰求鲤。另外还有几种说法,说是病床上的母亲想吃肉,家里穷,没钱买,姑娘就从自己身上割块肉,给娘煮肉汤,……。凡此种种,都是姑娘孝敬父母的故事。说儿子也值靠不上,她们只有兰花一个闺女。兰花听了无数次,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仍然眼睛湿润,感动的落泪,让娘心里很受用。说不白疼你一场,做人得讲良心。然后,话锋一转,从远古扯到村街上,说隔壁翠萍父母去城里享福了,语气神情掩不住的羡慕,甚至忌妒。翠萍跟兰花从小在一起玩,她上完大学在城里工作,临分手时,翠萍无限惋惜的说,倘若你要读书,也不会差,你爹娘不让你上学,是因为……,说到这里,翠萍四下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才小声说,“听老人讲,你是抱养的,王木匠两口子不让你读书,是怕你长翅膀飞了,白养你一场。”
  兰花不信,在她的眼里,后娘是极其恶毒的。就像柳叶,后娘让她穿旧衣服,吃剩饭菜,寒冬腊月去雪地放羊,柳叶的手脚都冻裂成疮,流脓出血,后娘也不管。娘对自己这么亲,怎会是后娘呢,此后,她不理翠萍。
  兰花爹插不上话,眯着眼睛旁听,脸上不时浮起波纹,笑声从咧开的嘴巴里一串串往外冒,漾溢到房梁上。听老婆絮叨个没完,也笑累了,站直身来,挽起袖管
  说;“闺女来了,俺去杀鸡!”
  兰花不让,娘说;“要杀,要杀的!”
  王木匠领了圣旨大步去了。午饭时,院里飘满肉香。
  兰花的童年是欢乐的,她爹有手艺,会做木匠活。村里红事白事或修房盖屋,都少不得请他,王木匠挣到钱,给女儿扯几尺花布,兰花娘在油灯下飞针走线赶制新衣。兰花穿上新衣新鞋,用红头绳扎一条长辫,打扮的花朵一样鲜艳,然后全家人去逛庙会。
  庙会很热闹,有许多好玩的地方,比如踩高跷,舞狮子,扭秧歌,划旱船,……。兰花喜欢看猴戏,她骑在爹的肩膀上,发出开心的欢笑,玩饿了,要吃炸糕,娘怕她油了衣服,擎在手里送到嘴边,兰花眼望着小猴,脑袋一歪,,咬上一口,后来吃饱了,鼓着嘴巴不往下咽,娘把水瓶子送到嘴边,兰花不喝水,张口往外吐,娘赶忙伸手掌接住,说,你这个小淘气,然后,把手塞到王木匠嘴巴里。王木匠吧唧着嘴说,闺女嚼过的真香,等爹老了,咬不动了,你就嚼好了喂我。兰花说咱家的老燕子,天天喂小燕子,娘说,小燕子长大了,反过来喂老燕子,还会把老燕子屙的屎叼出去,兰花天真的问,小燕子不嫌臭吗?娘说孝顺的孩子都不嫌爹娘臭。兰花说,我要做孝顺孩子。兰木匠夫妻高兴的合不拢嘴。
  兰花要跟翠萍去上学,娘拦着她,说离开家,受欺负,娘怎么放心,带她去地里干活。兰花采野花,捉昆虫,在路边玩泥巴,她发现一条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狗,就喂它食物,小狗追着她回到家里,娘说,这儿不是收容所,那么赃的野狗怎能往家里领。要把狗撵出去!兰花说小狗多可怜呀,没人疼没人喂,会饿死的,它能看门,能跟我作伴。娘怕她打磨缠要上学,就默许小狗留在家里。
  兰花为小狗洗澡捉跳蚤,在脖子上系一条红布条,打扮的干净漂亮,走到哪,就带着它,小狗会翻跟头,会作揖,还回跳绳呢,它瞪着圆溜溜,黑亮亮的眼睛,仿佛能听懂兰花的话语。这条黑狗,腹下四个蹄是白色的,兰花给它起名叫黑花。黑花是条母狗,它到了发情期,就不听话了,跟着公狗跑了,娘说,收养的野狗,对它再好,也靠不住,白遭踏了家里的粮食。
  过了几天,黑花回来了,娘直接把它关起来,黑花失去了自由,在笼子里碰来撞去。哀号不止,兰花说:“看它多可怜,放了它吧,”
  娘说,“我不是菩萨心肠,不养赔钱的货”。
  兰花知道娘心肠硬,劝说也无用,她曾亲眼看见娘把一只丢蛋鸡,活活摔死。兰花为黑花流泪,想着用什么办法救它,娘看出她的心思,趁兰花不在家,把黑花卖了。兰花花为黑花花哭了好几天。
  眼下,娘把自己缩进一个黑白像框里,目光平静的望着她,再不开口说话。鸡鸭狗都不见了,院里冷冷清清,死气沉沉,让人感到压抑。
  娘患上了肝癌,确诊后已是晚期。为了治病,能换钱的都卖光了,王木匠到处借钱,有个老光棍把娶媳妇的钱借给他,谁都知道还不上这笔钱意味着什么。兰花满脑子都是孝女经,为了给娘治病,她连命都豁出去了。在娘住院治疗期间,她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同病房的大娘说,我四个儿女,绑一块儿,也抵不过你这一个闺女中用啊。娘听了,那张被病魔折磨的憔悴不堪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娘驾鹤西去的那个晚上,紧拉住兰花的手说,“你要好好的孝敬你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兰花对娘发誓,看着她瞳孔里的光芒渐渐散去。
  家里还不起钱,兰花只能嫁给老光棍为妻。那个老光棍跛足,一只眼失明,像浑浊的玻璃球。刚过门,日子平静了几天,很快,老光棍就露出好吃懒做,凶恶残暴的本性。他称自己是本王爷,把兰花当做买来的丫头,稍不如意就动家法。有一次,他躺在床上,让兰花喂药,因为不识字,兰花拿错了,这家伙暴跳如雷,骂道:“你她妈想害死我呀!”对兰花拳打脚踢。兰花哭着跑回娘家,王木匠见女儿脸上带伤,知道是受了欺负,他浑身栗抖,要找这个畜生玩命,兰花说“怪俺不识字,……。”兰木匠捶胸顿足,“都是爹糊涂啊,没让你上学,……”
  此后,兰花学习识字了。她买了一本字典,掌握了汉语拼音,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查字典。很快就能读书看报了。她留意致富信息,搞了个养殖项目,要靠自己的双手,尝还母亲治病欠下的钱,然后,理直气壮的跟老光棍摊牌。
  兰花来了,王木匠就精神一天。他不愿做饭,平时,饥一顿,饱一顿,一个人瞎凑合。闺女上门,才吃上一顿热乎饭。
  吃完饭,兰花帮爹收拾屋子,洗穿脏的衣服。不觉麻雀归巢,夕阳落在檐头上,该回去了。王木匠坚持要送她,兰花出了村庄,回头看见爹仍站在夕阳下。
  入冬以后,天气变冷,兰花给爹生炉子取暖。爹每次都接她,兰花在村口没看见爹,心里忽的一沉,脚下加快,急急往家赶。进院喊几声,嗓音都叉声了,听不见有人应答,心忽的提到嗓子眼,狂跳着要蹦出来。两手抖抖着推开门,看见爹躺在炕上。探手一摸,额头滚烫,料想是感冒风寒,心里略微平静一下。跑去找医生,打针吃药的工夫,炉火旺了,可口的饭菜也做好了。
  昨晚发高烧,把王木匠烧迷糊了,大小便失禁,被子也弄脏了。兰花烧锅热水,要给爹擦洗身子。王木匠吃了女儿做的饭,精神恢复过来,想着,等闺女离开,自己处理。兰花说,“爹生病了,正该儿女尽孝。”
  王木匠裹紧被子不放手,说“埋汰人哩。”
  兰花说:“女儿情愿为爹娘卧冰求鲤,割肉熬汤”
  一句话感动的王木匠泪流满面,呜咽成声,“老天哪,你这样厚待俺,让俺有了这样的好女儿,可是……,俺不是你的亲爹呀!”
  兰花闻听当时怔住了。
  知青下乡那年,村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王木匠的老婆因为不能生育,想抱养一个孩子,她睁着一双搜寻猎物的鹰眼,盯住了一对热恋的知青,发现那个女孩腰身的微秒变化,就万分热诚的把她邀到家里,拿出鸡蛋挂面招待她。这个女孩做过两次人流,现在想起来都害怕,经过王木匠老婆的数次开导,她决心把孩子生下来,留在农村扶养。这个孩子就是兰花。
  兰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感觉对不起翠萍,如果当初听了她的话,自己的人生将改写,出现另一种结局。王木匠夫妻收养自己,是为了晚年防老,根本不考虑孩子的前途和将来,他们对自己有恩,也毁了自己的前程。
  王木匠抖抖索索从炕席下摸出一个信封,交给兰花,说:“这是你亲生父母的地址,他们都当了大干部,你去城里找他们吧!”
  兰花想起了被后娘虐待的柳叶。前些天,离家多年的柳叶专程来看望后娘,她是来报恩的。那一年,地质勘探队来招人,柳叶毫不犹豫跟着走了,只要能离开这个家,再远的地方她也去,再苦的工作她也干。地质勘探常年在野外,历经冰霜雨雪,饱受风吹日晒,许多男人都受不了这个苦,何况是个女孩。但柳叶坚持下来了,成了国家干部。她说,“如果不是后娘的虐待,她不会走这条路,也受不了这份苦,就不会有今天,因此,要应感谢狠心的后娘。”
  兰花心想,如果当初自己忤逆不孝,会不会像黑花一样。
  有人以德报怨,有人因怨报德,人世间的感情,真的难以捉摸。
  兰花把手中的信封丢进炉火里,看着它燃烧,卷缩成红红的一团,化成黑色蝴蝶,纷纷扬扬飞舞在空中。

责任编辑:韩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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